【白井黑子】
与那个少年不欢而散后,我径直回到了支部。
推开门时,初春正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她头上的花饰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黑子?你不是说……”
“没事。”我打断了她,将围巾解下,挂在衣架上,动作比平时要用力一些,带起的微风让桌上的几张文件纸角翻飞。“只是去确认了一些事情。”
我没有告诉她那场谈话的全部内容。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当我抛出那个关于世界的、疯狂的问题时,那个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茫然而是了然的清醒,以及他最终选择守护这份虚假和平时,那份温柔到残忍的妥协。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一场无声的对峙,一场无人见证的、关于勇气与怯懦的决裂。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这条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也好。
正义的道路,本就时常是孤独的。
“初春,”我走到主控台前,双手撑在冰凉的桌面上,俯视着屏幕上那片代表着学园都市的、巨大的电子版图,“把风纪委员权限范围内,从今年七月到今天为止,所有登记在案的、原因不明的昏迷者案例,以及所有最终未能结案的悬案卷宗,全部调出来。”
“欸?全部吗?”初春有些惊讶,“黑子,那可是个非常庞大的工作量……”
“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平静,“但现在,我们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了。”
是的,笨办法。在与上条当麻那场无果的对话之后,我心中那份一直以来模糊不清的、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的疏离感,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就像一块试金石,他那份“不自然”的存在,映照出了这个世界更多的、同样“不自然”的裂痕。一旦你开始留意那些本该存在却被抹去的凹陷,那些本不该如此平滑却被强行磨平的凸起,那么,找出它们就变成了一件……一件极其容易,又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于是,我将所有空余的时间,都投入到了这场堪称大海捞针的梳理之中。我和初春,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将过去近半年的城市脉络,一寸一寸地重新翻检。
疑点,一个接一个地浮现。
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甚至到了让我怀疑自己当初为何会如此轻易放过的地步。
七月下旬,一场原因不明的大规模停电,官方报告归咎于一次无法预测的太阳风暴所引发的系统紊乱,没有任何人为破坏的迹象,事件就此平息。八月底,通往第二十二学区的地下隧道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封锁,理由是“常规维护”,可初春却从气象中心的备份数据里,找到了那一天该区域有异常高能量反应的记录。九月,大霸星祭期间,常盘台的一处备用能力研究设施有过一次高级别的警报,但很快就被解除,所有相关的监控录像都像是被什么东西齐齐切断了一截,留下了无法被解释的空白。
还有,那个最显眼的,最庞大的,也最不可思议的异常。那个如同神迹般矗立在第二十三学区,贯穿了天空与大地的“恩底弥翁”——那座宏伟的太空电梯。它运行得是如此的顺利,顺利到仿佛它生来就该在那里。每天,都有无数的游客与物资,通过它,往返于天地之间。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学园都市科技力量最直观的证明。可正是这份“顺利”,这份理所当然,此刻却成了我眼中最大的疑点。如此庞大的工程,从建造到投入使用,真的可能没有经历过任何波折,没有引发过任何事故吗?它的历史,干净得像一张被精心擦拭过的白纸。
我和初春将所有这些线索,这些无法被现有逻辑填补的空白,都一一罗列出来,在巨大的电子地图上用红色的标记标注。最终,那张地图变得触目惊心。无数个红色的点,遍布了整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彼此孤立,互不关联,像是一场席卷了整座城市的、无形的瘟疫所留下的、零星的尸斑。
我们把一切都摊在了台面上。
可然后呢?
“黑子,”初春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她指着屏幕上那些散乱的红点,“这些事件之间,没有任何直接的联系。它们发生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涉及的人员也毫无交集。我们……我们找不到它们的共同点。”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我们缺少了最关键的那一根线,一根能将所有这些散落的珍珠都串联起来的线。而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那根线,那个缺失的、将所有不合理都合理化的症结所在,就是那个刺猬头的少年。
可我不想再去找他了。
调查陷入了僵局。于是,我决定从那些污点本身入手。
我来到了第七学区这所不起眼的医院。选择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它收治的昏迷者数量最多。当然,我也绝不会承认,是因为某个都市传说里提到,这里的某位医生,长着一张酷似呱太的脸,才让我下意识地将它作为了首选。在经历了和上条当麻的对话后,我开始觉得,对于那些无法用常理揣度的传闻,或许应该抱有更多的敬意。
医院里有一种独特的、混合了消毒水与草药的安宁气息。我没有直接亮明身份,而是像个普通的探病者,在大厅里观察着。然后,我看见了她。艾拉拉·卡利斯特。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驼色的长款大衣,长长的银色双马尾柔顺地垂在身后。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在宴席上谈论哲学的、孤独的大小姐,更像是一个普通的、等待就诊的病人。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在了一盆高大的观赏绿植后面。
没有打草惊蛇。接下来我只是安静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她似乎与这里的护士很熟,没有排队,便被直接引向了电梯。她按下的,是通往高层VIp病区的楼层。我等到电梯门关闭,才走了出来,对护士站的护士出示了我的证件。在“有重要案件需要调查”的官方说辞下,我获准前往同一楼层的等候区。
我在离她进入的那间脑神经诊室不远的长椅上坐下,假装在翻阅终端上的文件,余光却始终锁定着那扇紧闭的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半小时后,门开了。艾拉拉走了出来,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对门内的人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没有立刻跟上。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还没结束。果然,她并没有走向电梯,而是拐进了另一条通往特殊病房区的廊道。
那里,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昏迷者的社会关系和他们昏迷的原因一样,是一团迷雾,虽然昏迷者的病房一直对外开放,欢迎探访,以期能找到与他们有关的人,获得线索,但几乎从未有人前来,通常只有负责记录的医生和我们这些调查案件的风纪委员、警备员才会进入。
数十张病床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张床上,都躺着一个沉睡不醒的人。他们就像是被精心布置的展品,安静,祥和,毫无生气。而艾拉拉,就缓步穿行于这些病床之间。她没有靠近任何一张床,也没有去查看那些显示着生命体征的仪器。她只是踱步,缓缓地、仿佛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一般,用那双翡翠绿的眼瞳,扫过那些沉睡者的面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若有所思,又仿佛什么都没在想。
她究竟在看什么?
数分钟后,她转身离开了观察室。踱步走向电梯,步履从容。我收起终端,站起身,调整好自己的姿态,装作刚刚才从走廊的另一头拐过来的样子,最终在电梯门前那片小小的空间里,与她“偶遇”了。
“艾拉拉同学?”我故作惊讶地开口。
她转过头,看到是我,那双翡翠绿的眼眸里,也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黑子?真巧,你也在这里。”
“是啊。”我点了点头,按下了电梯的下行按钮,“来探望一位身体不适的前辈。你呢?也是来探病的吗?”
“不,”她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份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似乎也因为这声叹息而出现了一丝裂痕,“我是来看病的。”
“看病?”
“嗯。”电梯门开了,我们一同走了进去。在这狭小的、密闭的空间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高级香氛的清冷气息,变得格外清晰。
她似乎觉得,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
“其实,那天在第三学区,我之所以会迷路……是因为我有着一种认知障碍。”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脆弱,“我……我看不清大部分人的脸。在我眼里,他们的五官都是模糊的一片,我没办法分辨谁是谁。所以,我只能依靠衣着和声音来辨认。那天人太多了,我和父亲一走散,就……”
我感到一阵真实的惊讶,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同情。原来,在那份看似高傲的宁静之下,隐藏着这样一份不为人知的苦楚。难怪她显得那么孤独。
“这次父亲借着参加展会的机会带我来,也是希望学园都市顶尖的医疗技术,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
“原来是这样……”我安慰了她几句,言语间充满了真诚的关切。然而,在我那份恰到好处的关切之下,一个更加尖锐的疑问,却已然成型。
电梯抵达了一楼。就在门即将滑开的前一秒,我叫住了她。
“艾拉拉同学。”
她回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仿佛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眼睛,终于露出了我的獠牙。
“你的病,听起来确实很麻烦。”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重量,“但是,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你能看清我的脸,对不对?不然,刚才你不会第一时间就叫出我的名字。”
“你也能看清上条当麻的脸,对不对?不然,那天在展览中心,你就不会在他身边,那么乖巧地等待着,而不是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想要搭讪的陌生人。”
我向前逼近一步,将她笼罩在我的气场之下。
“那么,刚才在观察室里,你看着那些昏迷不醒的病人,你是不是……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见她沉默不语,只是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回望着我,似乎还在装傻,我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我拥有盘查你的权力,艾拉拉·卡利斯特。”我的声音冷了下来,那份刚刚才流露出的温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不想那么做。”
“如果你那天在餐厅里说的话还算数的话——那番关于‘朋友’的话。那么,你就应该告诉我真相。因为我正在调查的事情,很可能,就和你身上这种奇怪的状况,有着最直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