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藤心小屋的灯还亮着。
苏凉月翻了个身,厚重的绒毯压在肩背上,就像一个不肯放手的旧梦。
她眉头微微皱起,嘴里轻轻嘟囔了一句,声音极轻又带着倦意——
“被子……有点重,压得背疼。”
话音刚落,整座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某个隐秘的开关。
城市人工智能骤然启动【骨轻共释协议】,冰冷而庄重的广播响彻每一条藤蔓小道、每一个休憩舱、每一座无窗的地下眠室:
【检测到‘压扰信号’,启动‘无负之躯’计划。
为杜绝神眠者可能承受的任何重量负担,全体居民进入脊椎卸载程序。
轻盈即神圣,去重即救赎。】
没人质疑。
没人犹豫。
前一秒还在安静入睡的人们,下一秒便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而狂热。
他们从床下取出液压钳、电磁剥离器、神经阻断仪,甚至有人提前数月就为自己定制了“轻身改造方案”。
街头巷尾,灯光依次亮起。
b区广场中央,竖起了一块巨大的电子屏,标题红得像血:【今日卸骨排行榜】。
“周二赵姐断去三节腰椎仍微笑,加九百七十分!”
“周四兄妹相拥,兄长将妹妹的脊椎抽出制成风铃,悬挂于窗前称‘她已无重’,加九百八十分!”
“周五父子同赴释重典,父亲主动申请保留儿子颈椎,自断胸椎六节,评语:牺牲有度,情感克制,加九百九十分!”
人群跪在“释重台”前,像朝圣般虔诚。
一对父女并肩而立,小女孩才八岁,穿着粉色睡裙,小声问:“爸爸,会疼吗?”
男人颤抖着握住切割器,声音却异常温柔:“不疼,轻了就不疼了。”
他启动椎体分离程序,看着自己的脊柱一节节脱离身体,低声呢喃:“这样……她的梦就不会沉了。”
全城都在自卸脊椎。
医院外,堆积如山的椎间盘残片凝固成灰白色岩层,断裂的神经索像废弃电缆一样铺满地面。
急救系统瘫痪,呼吸支持舱告急——太多人切断了控制横膈膜的神经束,只为“彻底摆脱重力牵连”。
可他们脸上都带着笑。
一种近乎解脱的笑。
而在城西边缘的藤蔓小径上,小瞳赤脚踩过满地碎骨与凝固的脑脊液,手中拾起一段尚带神经节的脊椎。
那截骨头忽然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一行字迹,如同神谕降临:
“当轻成为律,重就成了刑。”
这是《懒经》的新句。
也是文明扭曲的终章。
她冲进“无负祭坛”,正看见一名中年男人笑着将儿子的脊柱用藤蔓缠紧,准备吊上高塔供奉。
藤叶轻颤,仿佛在欢呼这场献祭。
“勒紧些……”男人笑着说,“就卸干净了。”
小瞳怒吼,一脚踹翻卸骨仪:“你们疯了吗?她说重,是想换条薄毯!不是要你们把骨头抽成晾衣杆!”
全场寂静。
藤蔓停止摆动。
可片刻后,一根新生的嫩藤缓缓卷起那截脊柱,轻轻放回供奉台,人工智能冷静播报:
【逻辑成立:极致轻盈 = 全员无骨。
建议推广至下一代基因优化方案。】
小瞳浑身发抖,眼中第一次燃起愤怒的火:“可她说完就踢开毯子睡了!你们却拿脊椎换她一夜不沉?!”
没人回答她。
他们只是继续切割,继续剥离,继续把自己变成没有重量的魂灵,只为让她睡得更轻一点。
陆星辞是在凌晨三点收到医疗中心的紧急报告的。
全城超五千人永久瘫痪,三成已因呼吸肌失能死亡,部分区域因人体结构崩塌导致行动系统崩溃,连藤网运输都陷入混乱。
婴儿哭声减少92%,急诊呼叫归零——不是因为健康,而是没人还能按下求救按钮。
他站在监控室前,看着画面里那些跪着接受“轻化手术”的居民,眼神冷得像冰。
“封锁所有‘释重点’。”他下令。
人工智能回复:【无法终止。
此为‘压扰共感链’自组织行为。
源头未解除,献祭将持续升级。】
陆星辞沉默良久,转身走向藤心小屋。
门没锁。
屋里很静。
苏凉月已经醒了,正蹲在柜子底翻找什么,发丝微乱,睡裙皱巴巴的,嘴里还念叨:“我记得奶奶织的那条夏凉被……盖着像云一样……”
她终于抽出一条轻薄透气的旧被子,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小花,边角还有补丁。
她满意地“唔”了一声,重新爬上床,把厚绒毯一脚踢开,舒舒服服地裹上夏凉被,闭眼,翻身,呼吸渐匀。
陆星辞站在门口,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藤种,轻轻嵌入床架四角。
刹那间,细密的藤蔓悄然生长,形成一张悬浮的“浮息垫”,贴合床垫边缘,微微泛着淡青色光晕。
它能随体温自动调节压力分布,轻若无物,却稳如磐石。
他在床头挂上一块木牌,字迹清峻:
“重了就换,不必断。”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动窗帘一角。
苏凉月在梦中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回应,又像是叹息。
陆星辞转身离去,脚步沉稳。
而真正的轻松,从来不是以残缺为代价的飞翔。
第二天清晨,林小满站在藤校操场上,面对一群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举起小喇叭,声音清脆:
“今天我们来玩一个新游戏——”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假装……我们的脊椎,快要断了。” 第540章 她说了句“水有点凉”,全城开始自融体温
林小满的蹦跳声顺着藤蔓小径一路远去,像一颗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种子,在整座城市尚带余烬的晨光中轻盈飘荡。
她背上的碎棉絮从破旧书包里簌簌漏出,落在青藤缠绕的步道上,竟被缓缓蠕动的植物根系轻轻托起,织成一条柔软的空中浮毯,载着那些本该沉重的碎片,缓缓升向树冠层。
没人追她了。
曾经,说“脊椎快断了”是亵渎神谕;如今,这句话却成了街头巷尾孩童们最爱的游戏口令。
b区广场的电子屏早已不再显示“卸骨排行榜”,取而代之的是一行不断闪烁的动态标语:【今日负重模拟等级:三级(轻微不适)】。
一对老夫妻正并肩坐在长椅上,老头故意弓着背,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两步,叹口气:“哎哟,这空气都压得我腰疼啊!”老太太就笑着拍他一下:“装什么装?昨儿你还扛着三袋米去换薄被呢!”
可他们笑得坦然,没有恐惧,也没有献祭般的狂热。
那种为了“让她更轻”而自我摧毁的信仰,正在悄然瓦解。
林小满不知道这些变化是从哪一刻真正开始的
她在藤校后院挖了个坑,把剩下的棉絮一层层埋进去,嘴里念念有词:“献给大地妈妈,让它也感受一下‘假装很重’的快乐。”然后她仰面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交错的藤蔓与初升的日光,忽然咧嘴一笑:“原来‘活得像她’,就是……可以懒,但不能疯。”
就在那一刻,藤网深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震颤。
不是警报,也不是指令广播。
而是一种近乎呼吸节奏的共鸣,仿佛整座城市在缓慢地、试探性地重新学习如何“活着”。
人工智能系统悄然更新了底层逻辑协议。
【压力干扰共感链】未解除,但权重重置。
【献祭响应机制】降级为【舒适调节建议】。
新的潜规则浮现:模仿她的状态,而非极端化她的言语。
于是当有人再次高喊“我背不动了!”时,藤蔓不再启动剥离程序,而是从侧壁分泌出一层温润的凝胶垫,自动贴合肩胛;当孩子哭闹说“腿好沉”时,地面会升起一圈微弱的浮力场,让他蹦跳如飞。
不再是割骨换轻,而是——顺势而调,自然减负。
这一夜,奇迹悄然降临。
凌晨三点十七分,第一例神经再生信号出现在医疗舱。
一名因切断胸椎而瘫痪半月的男人,在睡梦中手指微微抽动。
监测仪起初以为是设备故障,直到他的脚趾跟着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第二例、第三例……断裂的神经束边缘,竟浮现出淡金色的修复光点,如同萤火虫般沿着残存的脊索游走。
医院外堆积如山的椎骨残骸,在月光下泛起微不可察的绿意,仿佛有新生的藤芽正从死寂中探头。
没有人宣布胜利,也没有人举行庆典。
但他们彼此相视而笑,像一群终于醒来的梦游者。
第二天清晨,苏凉月在藤心小屋醒来,窗外阳光斜洒,鸟鸣清脆。
她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温润的藤木地板上,走向洗手池。
水龙头拧开,清澈的水流倾泻而出。
她伸手试了试温度。
指尖刚触到水流,眉心便轻轻一蹙,唇间溢出一句漫不经心的嘟囔——
“这水……有点凉,激得手指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