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门内,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引路太监手中的羊角灯笼,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青石板路,光线昏黄摇曳,将一行人的影子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秋夜特有的凉意,但更深处,似乎还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皮肤微微发紧的阴冷。
阿二紧跟在贾瑄和赵武师身后,心跳得又快又响,几乎要撞出胸腔。这是他第一次在深夜进入如此森严深邃的宫禁之地。高耸的宫墙在黑暗中宛如巨兽的脊背,沉默地挤压过来。他努力控制着呼吸,默念赵武师传授的清心咒,试图压下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不安悸动。越是靠近某个方向(引路太监并未言明,但他能模糊感觉到),那种悸动就越明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呼唤”着他,或者说,在“审视”着他。
贾瑄面色沉静,步履稳健,但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经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他能感觉到暗中有不止一道目光注视着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那是皇帝布置的暗哨,也可能是其他势力的眼线。今夜之事,虽称绝密,但在这深宫之中,真正的秘密又能保守多久?
赵武师则落后半步,气息沉凝如山,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偶尔开阖,精光隐现。他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阿二后肩胛处,实则内息暗涌,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穿过了不知几重宫门、几条甬道,地势逐渐向下,空气中的阴湿感更重,那股无形的压抑感也愈发清晰。最终,他们在一处极为偏僻、看起来像是废弃库房入口的石门前停下。石门紧闭,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的符文,透着一股古老而沉重的气息。门前已有多人等候。
皇帝竟已亲至。他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暗紫色斗篷,负手立于石门前,身姿挺拔,在微弱的光线下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像。张天师身着杏黄法衣,头戴七星冠,手持一柄古拙的桃木剑,站在皇帝侧后方,面色凝重,身旁还立着两名同样身着道袍、手持法器的中年道士,看气度皆是修为不弱之辈。此外,还有四名身着黑衣、气息沉凝如渊的大内侍卫,分立四周,眼神锐利如刀,显然是皇帝最信任的贴身高手。
“臣贾瑄,参见陛下。”贾瑄上前见礼,阿二和赵武师也连忙跪倒。
“平身。”皇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的目光越过贾瑄,直接落在了阿二身上,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阿二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全身,头垂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
“周安。”皇帝唤道。
“草……草民在。”阿二声音有些发颤。
“抬起头来。”
阿二依言抬头,对上皇帝的目光,只觉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寒潭,无喜无怒,却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
“贾瑄与张天师皆言,你身具异禀,可感常人不可感之物。”皇帝缓缓道,“今夜,朕要你做的,便是感应这石门之后,封存之物的‘状态’。无需你接触,无需你言语,只需将你所感,如实告知张天师与贾瑄。可能做到?”
“草民……尽力而为。”阿二咬牙道。
“不是尽力,是必须。”皇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间之事,关乎宫禁安宁,乃至社稷气运。你既食大周之禄,当尽忠效力。做得好,朕不吝赏赐。若有差池……”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的寒意让阿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陛下放心,臣与赵师傅、张天师必当竭尽全力,护持周全。”贾瑄适时开口,为阿二分担压力,同时表明态度。
皇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向张天师:“天师,开始吧。”
张天师肃然应诺,上前一步,对阿二道:“周小友,请站到贫道所指之位。”他桃木剑虚点,在石门前数尺之地,划出一个以朱砂混合了秘银粉勾勒出的、直径约莫六尺的复杂法阵中心。法阵线条繁复,层层嵌套,与石门上的符文隐隐呼应,散发着一股中正平和的镇封之力,将石门方向传来的阴冷气息隔绝了大半。
阿二依言走入阵心站定。赵武师紧随其后,立于阵外一步之处,气息锁定阿二。贾瑄则退到皇帝身侧稍后的位置,既能观察全局,又能随时应对。
张天师与两名助手道士,各自站定方位,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文声起,地上的法阵逐一亮起柔和的淡金色光芒,将阿二笼罩其中。同时,石门上的符文也仿佛被激活,流转起微弱的光华,整个石门似乎变得更加厚重凝实。
“周小友,凝神静气,抱元守一。”张天师的声音透过阵法传来,带着奇特的安抚力量,“尝试运转赵居士传授你的内视之法,将感知缓缓投向石门之后。勿要强求,勿要抗拒,如水映月,如实观照。”
阿二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开始运转内息。有了阵法的隔绝和加持,石门后传来的那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减弱了许多,但那种源自血脉的共鸣感却更加清晰了。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丝意念附着在内息之上,如同探出无形的触角,缓缓“贴”向那扇厚重的石门。
起初,是一片深沉无光的黑暗与冰冷,仿佛亘古不变的死寂。但很快,黑暗开始“蠕动”,无数细微的、混乱的、充满恶意的“念头”或“碎片”如同沉渣泛起,冲击着他的感知。嘶吼、哭泣、疯狂的低语、扭曲的画面……与他之前在测试中感应到的铅盒内气息相似,但这里更加庞大、更加密集、更加……“鲜活”!
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身体微微摇晃。赵武师立刻将手掌虚按在他背心,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内力涌入,助他稳住心神。
“稳住,勿惧!它们只是残留的印记,无智无识,如风中残烛!”赵武师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阿二咬紧牙关,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精神冲击,继续深入感应。在无尽的混乱与疯狂深处,他似乎“看”到了几个相对清晰的“光点”,或者说“核心”。那是几团更加凝实、更加黑暗、散发着不同“质感”恶意的东西。其中一个,充满了暴虐与毁灭的欲望;另一个,则是极致的寒冷与死寂;还有一个,不断变幻着扭曲的图形,试图引诱观看者陷入永恒的迷失……
而所有这些东西,都被层层叠叠的淡金色符文锁链(那是张天师法阵与石门符文的显化)束缚、压制着。但此刻,那些符文锁链的光芒似乎在微微闪烁,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不可查的暗淡。束缚的核心处,不断有极其微弱的墨绿色“烟雾”渗透出来,试图侵蚀金色的锁链,并向着石门方向、向着外界,散发出一波波无形的精神涟漪。
阿二感觉到,自己血脉中的那股力量,在这些混乱的“核心”面前,既感到一种同源的吸引,又本能地生出强烈的排斥与警惕。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那些核心中,似乎夹杂着几个极其古老、扭曲的音节碎片,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些模糊回响,断断续续地产生着共鸣,加剧着他血脉的悸动。
“如何?”张天师的声音传来。
阿二努力集中精神,断断续续地、用尽可能清晰的语言,描述着自己“看”到的景象:混乱的海洋、几个不同的“核心”、被侵蚀的符文锁链、渗透的墨绿烟雾、以及那引发共鸣的古老音节碎片……
随着他的描述,张天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贾瑄眉头紧锁,连皇帝背在身后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果然……活性大增,且有分化侵蚀之象……”张天师喃喃道,看向皇帝,“陛下,周小友所言,与贫道以秘法感应大致相符,且更为细致。尤其那几处‘核心’特性与符文锁链被侵蚀之状……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单靠现有封禁,恐难持久。”
皇帝沉默着,目光落在阿二身上,忽然问道:“周安,你既能感应其状态,可能感应到,其活性为何在近期突然增强?与外界有无关联?”
阿二一愣,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简单感应的范畴。他犹豫了一下,重新凝聚心神,试图从那些混乱的感知中,寻找一丝“原因”的线索。他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那些渗透出来的墨绿烟雾和引起共鸣的音节碎片上。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并非来自石门后、而是仿佛从极远处隐隐约约、断断续续飘来的“回响”,被他捕捉到了。那回响极其微弱,几乎被石门后的混乱完全淹没,但它的“频率”或“质地”,与石门后某个相对“活跃”的核心,以及他自己血脉的悸动,有着某种微妙的同步!
“好像……有……”阿二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很远……有东西……在‘叫’它们……很轻……但一直有……像……像我之前偶尔闻到的那种……奇怪的味道……”
此话一出,贾瑄和赵武师心中同时剧震!阿二感应到了外界的影响!而且指向了他之前嗅到的异香!
皇帝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味道?什么味道?来自何处?”
“草民……说不清……很怪的味道……有时候在风里……有时候……”阿二努力回忆着,“上次闻到,是在靖安司院子里,风从东面来……”
东面!水月庵大致的方向!贾瑄与赵武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寒意。阿二的感应,竟然与陈五他们调查的线索对上了!难道,真有人或物在京城之中,持续不断地“刺激”或“呼唤”着密库内的归墟遗物?
张天师也是神色大变:“外界牵引?若真如此,便是釜底抽薪也难以根治!必须找到那牵引之源!”
皇帝的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晦暗不明,但他的眼神已然冷冽如冰。宫内的危机,竟然与宫外的阴谋勾连在了一起!这已不仅仅是诡异灾厄,更是赤裸裸的挑衅与威胁!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或许是阿二的深入感应和提及外界牵引,刺激到了石门后某个最为“暴躁”的核心,或许是时辰到了某种临界点,只听石门内部猛地传来一声低沉如闷雷、却又直刺灵魂的轰鸣!
整个地面仿佛都微微震颤了一下!石门上的符文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张天师布置的法阵也金光乱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一股远比之前强烈十倍的精神冲击,混合着实质般的阴冷邪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从石门缝隙中爆发出来!
“小心!”张天师暴喝,与两名助手道士全力催动法力,稳住法阵。四名大内侍卫立刻上前一步,将皇帝护在中间,身上腾起凌厉的气势。
处于阵心的阿二首当其冲!他只觉眼前一黑,无数疯狂恐怖的幻象瞬间涌入脑海,耳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嘶吼与呓语,血脉中的力量如同被点燃的油,轰然沸腾,几乎要冲破赵武师内力的压制!他身体剧烈颤抖,七窍之中,竟隐隐有血丝渗出!
“阿二!守住灵台!”赵武师大惊,双掌齐出,磅礴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过去,同时连点阿二数处要穴,试图强行镇压其暴走的气血和那股失控的古血力量。
贾瑄也一步踏出,手按刀柄,目光死死盯着剧烈波动的石门和痛苦挣扎的阿二,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被侍卫护着后退了几步,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定场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震怒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
张天师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桃木剑上,剑身顿时金光大盛,他脚踏罡步,剑指石门,口中咒语愈发急促洪亮,两名助手也拼尽全力,将一道道符箓打入法阵和石门。
激烈的对抗持续了约莫十息,那爆发的邪气冲击才被逐渐压服下去,石门恢复了平静,符文光芒重新稳定,但明显黯淡了许多。法阵的光芒也微弱下来,阵中的阿二已然瘫软在地,昏迷过去,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但总算被赵武师强行护住了心脉,没有当场崩溃或异化。
场中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石门前残留的阴冷气息久久不散。
张天师抹去额头的冷汗,脸色灰败,对皇帝躬身,声音沙哑:“陛下,幸不辱命,暂时压下去了。但……封印受损,活性已被彻底激发。若无根除或强力镇压之法,下次爆发,恐难遏制。且这位周小友……神魂受创不轻,需立刻救治。”
皇帝看着昏迷的阿二,又看了看那扇仿佛噬人巨口的石门,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救醒他。贾瑄。”
“臣在。”
“查!”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杀意,“给朕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京城里兴风作浪,勾连妖物!无论是谁,无论牵扯到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臣,遵旨!”贾瑄肃然领命,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斗争的性质已经完全变了。这不再仅仅是朝堂倾轧或诡异事件,而是一场皇帝亲自下令的、关乎帝国核心安危的战争。
夜色更深,宫墙内的阴影仿佛更加浓重了。子夜的密测,虽然凶险万分,却终于撕开了重重迷雾的一角,露出了背后那更加庞大、更加狰狞的阴影。而昏迷的阿二,在无意中,已经将自己和整个靖安司,推到了这场风暴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