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澈勒马立于高坡，玄色披风在带着血腥气的晚风中猎猎作响。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溃逃的北狄残部，又落回尸横遍野的战场。
胜利的狂喜并未蒙蔽他作为统帅的理智，他抬起手，声音沉凝如铁，穿透战场的喧嚣：“鸣金！穷寇莫追！”
清脆的金钲声骤然响起，压过了将士们追击的喊杀声。冲在前方的骑兵们闻声猛地勒住战马，虽然眼中仍燃烧着未熄的战火，却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调转马头。
“各部听令！”萧天澈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将领耳中，“迅速打扫战场！首要之事，救助受伤兄弟！动作要快！”
命令如山，整个天启军立刻如同精密的机械般运转起来。原本追击的部队迅速回撤，杀气腾腾的气势转为紧迫而有序的救援。
杨景曦早已和随行的军医们冲入了战场。她甚至来不及擦去额角溅上的血点，目光迅速扫过遍地呻吟的伤员，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按轻重缓急！先找气息微弱、出血不止的！快！”
她带来的军医和助手们都是经验丰富之人，立刻分散开来，如同敏锐的猎手，在混乱的战场上精准地寻找着最需要立刻帮助的生命。
将士们也自发地加入救援，轻伤者帮着寻找重伤员，或两人一组抬起临时制作的担架，将伤员迅速转移到军医们指定的相对平坦的区域。
一时间。
“这里还有一个！”
“军医！这边需要止血！”
急切的呼喊声在各个角落响起。
杨景曦的目光骤然一凝，锁定在不远处一个几乎被破败盾牌和尸体掩盖的身影。
那是一名年轻的士兵，腹部被弯刀撕裂，肠子隐约可见，鲜血几乎浸透了他身下的土地，他的脸色灰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还活着。
旁边一个腿上带伤的士兵正徒劳地试图用手捂住他腹部的伤口，鲜血却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涌出。
“石承！撑住！军医来了！军医来了！”那伤兵带着哭音喊道。
杨景曦疾步冲过去，跪倒在泥泞血污之中，她的动作却稳如磐石。药箱迅速打开，剪刀利落地剪开被血浸透的衣衫，露出狰狞的伤口。
“石承？”杨景曦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清晰而稳定，仿佛不是置身于修罗战场，而是在安静的医馆，“看着我，能听到我说话吗？”
名叫石承的士兵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试图聚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涌出的却是血沫。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还有一丝微弱的不甘。
“别说话，省着力气。”杨景曦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的双手飞速操作着，先用大量准备好的药水冲洗伤口，然后撒上特效的止血粉。
粉末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刺痛，让石承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疼……好疼……娘……”他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呓语，眼泪混着血污从眼角滑落。
“我知道很疼，石承，你很勇敢，比所有人都勇敢。”杨景曦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手上的动作又快又准，她用特制的压板紧紧按住出血点，另一只手熟练地开始缝合最致命的血管破口。
“但你必须撑过去。我们赢了，你听到了吗？我们打赢了！北狄人溃逃了，是你和你的兄弟们用命换来的胜利！”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下不停，针线穿梭于皮肉之间，冷静得令人心悸，却又充满了对生命的极致尊重。
“你是天启的英雄，石承。你的家人在等着你回去，你的战友需要你活着看到太平日子。”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点伤要不了你的命！我杨景曦说的！你的命，阎王爷今天收不走！”
或许是止血粉开始起效，或许是那强心针剂的效力，又或许是杨景曦那坚定如铁的话语注入了不可思议的力量，石承的呼吸似乎稍微有力了一些，那涣散的眼神里，竟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求生的光。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
杨景曦立刻用沾满血污的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用力一握：“对！就是这样！抓住！抓住活着的念头！为了你守护的一切，给我活下去！”
周围的其他军医也同样陷入了与死神的争夺战。
一位老军医按住一个胸口插着断箭的士兵，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小子，别睡！看着老子！胜利了，你得活着领赏银娶媳妇儿！”
另一边，一位年轻医官正快速为一个断臂的士兵包扎残端，厉声道：“咬住木棍！疼就喊出来！但别给我晕过去！活着！听见没有！我们已经赢了！”
暗刃的成员们如同鬼魅般穿梭在战场各处。他们沉默寡言，动作却极其高效精准。
他们似乎对处理各种可怕伤势有着丰富的经验，止血、固定、搬运，配合默契，每一秒都在从死亡边缘拉回宝贵的生命。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而强大的鼓励。
与此同时，另一项沉重的工作也在同步进行。没有受伤或仅受轻伤的将士们，开始默默地将战死同胞的尸体一具具归拢、抬到一旁相对干净的空地上。
这个过程，寂静得可怕。没有了救治伤员的急切呼喊，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们看到昨天还一起喝酒吹牛的兄弟，此刻浑身冰冷，双目圆睁望着天空，再也无法回应他们的呼唤。他们看到熟悉的面孔变得残缺不全，年轻的生命凝固在最后冲锋或格挡的姿态上。
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颤抖着用手合上了一位老兵不肯瞑目的双眼，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老兵冰冷的脸颊上，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一个百夫长默默脱下自己破损的战袍，轻轻盖在手下最爱说笑的几个年轻士兵脸上，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背脊却挺得笔直。
空气中弥漫着无言的悲恸。胜利的代价，从未如此具体而残酷地呈现在每一个生者面前。
每一具被轻轻放平的遗体，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幸存者的心头。但他们没有停下动作，因为这是他们对战友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带他们回家，让他们不至于暴尸荒野，与敌人一同腐烂。
萧天澈和几位高级将领沉默地行走在这片悲壮的场景中。胜利的喜悦早已被这沉重的牺牲冲刷得干干净净。
萧天澈的脚步在一具年轻的遗体前停下，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喉咙被利箭射穿，脸上还带着一丝冲锋时的决绝。
萧天澈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替他捋顺了额前散乱的、沾血的头发。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下颌绷紧，那双惯常冷冽如冰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沉重。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忙碌的、悲伤的、却依然坚毅的身影，看着被逐渐汇集起来的阵亡将士，看着仍在与死神搏斗的军医和伤员。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足以支撑所有将士的力量，对身边的将领们说道：“记住他们。每一个名字，每一张脸，都要记住。是他们用血肉，铺就了今日之胜局。”
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虎目含泪，重重点头：“都是好儿郎……末将……定不会忘。”
雷虎将军抹了把脸，狠声道：“这笔血债，北狄要用十倍、百倍来偿还！”
萧天澈没有接话，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目光投向渐渐被墨蓝色吞噬的天际。
夜色渐浓，火把被一支支点燃，在荒原上连成一片跳跃的光带，既照亮生者前行的路，也告慰着逝者不安的魂灵。
救治仍在继续，归拢遗体的工作也接近尾声。胜利之后的战场，弥漫着悲伤、疲惫，却也燃烧着不屈的意志和袍泽之间最深重的情义。
寒夜漫长，但活下去的人，必须带着逝者的那份，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