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三家集外围的山坳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草木清气和隐隐硝烟味的复杂气息。鸟雀在湿漉漉的枝头鸣叫,试图驱散昨夜雷雨带来的压抑,但空气中依旧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
楚风在天蒙蒙亮时就离开了龙王庙,将史密斯那个烫手山芋留给方立功去周旋。他带着孙铭和两名警卫,踩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更深处的“狼穴”兵工厂走去。鞋底沾满了厚重的黄泥,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叽”的声响,甩得裤腿上全是泥点子。
“狼穴”并非一个山洞,而是一片依着陡峭山壁搭建的、极其隐蔽的棚户区。利用天然岩洞和人工开凿的窑洞,上面用原木、茅草和伪装网覆盖,从天空俯瞰,与周围山体融为一体。还没靠近,就能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拉风箱的呼呼声,以及偶尔夹杂着的、带着浓重口音的争论声。
门口站岗的士兵认得楚风,敬礼的眼神里带着与普通作战部队不同的、一种属于技术人员的专注和执拗。
走进最大的一个棚户,一股热浪混合着煤烟、铁锈、汗水以及某种化学试剂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让楚风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棚子里光线昏暗,全靠几个炉火和挂在柱子上的马灯提供照明。几十个身影在里面忙碌着,有的在锻打烧红的铁条,火星四溅;有的在操作着那台被视为命根子的简易机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有的则围在一起,对着一堆零件写写画画,争得面红耳赤。
王承柱就在这群人中间,他没穿军装,只穿了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坎肩,露着两条结实的胳膊,上面满是烫伤和划痕留下的印记。他满头大汗,脸上蹭满了黑灰,正撅着屁股,和一个戴着破旧眼镜、年纪稍长的工程师一起,趴在一个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台子上,对着一个长条形的铁管子较劲。
那铁管子看起来颇为怪异,前面粗,后面细,像是把好几截不同口径的铁管强行焊在了一起,焊缝粗糙得像条蜈蚣。旁边还散落着一些弹簧、击针和一块块用油纸包着的、味道刺鼻的块状物。
“不对!老周,你这算的不对!”王承柱嗓门很大,压过了机床的声音,他指着台子上几张画满了潦草公式和图形的纸,“照你这么算,这玩意儿还没出膛就得炸!咱俩都得玩完!”
被叫做老周的工程师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眉头紧锁,声音却有些沙哑无力:“王炮王,这已经是根据现有材料能算出的最优解了!膛压、管壁厚度、药室容量……我们缺数据,缺标准件,甚至连个像样的压力测试设备都没有!这根本就是……就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不,是在蒙着眼走钢丝!”
“我管你什么钢丝麻绳!”王承柱梗着脖子,唾沫星子横飞,“老子就知道,鬼子的掷弹筒能打,美国人的‘巴祖卡’(他费力地重复着这个从楚风那里听来的拗口词)也能打!凭啥咱们自己就鼓捣不出来?不就是个能扛住劲的铁管子,把炸药包送出去炸他娘的吗?”
“你说得轻巧!”老周也来了火气,“这‘劲’是那么好扛的?材料学、空气动力学、爆破学……这里面学问大了去了!咱们现在有啥?除了你王炮王那点‘手感’,和几本都快翻烂了的破书!”
“手感咋了?老子的手感打掉的鬼子炮楼比你算的公式都多!”
眼看两人就要从技术争论升级为人身攻击,旁边几个年轻学徒吓得不敢吭声。
“吵吵啥?”楚风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棚户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了过来。
王承柱和老周同时转头,看到楚风,脸上的怒容瞬间变成了尴尬和一丝紧张。王承柱下意识想把台上那丑了吧唧的铁管子藏起来,却已经晚了。
楚风没理会他们的局促,径直走到台子前,目光落在那根“四不像”的铁管子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焊缝,冰凉的触感下,能感受到一种笨拙而顽强的生命力。他又拿起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块状物,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那刺鼻的硝酸铵和木炭粉混合的味道,让他微微蹙眉。
“这就是你们鼓捣的‘老火铳’?”楚风问,语气听不出褒贬。
王承柱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瓮声瓮气地说:“师座……还,还是个半成品。老周说可能会炸膛……”
老周连忙补充,语气带着知识分子的谨慎:“师座,不是可能,是风险极高!我们缺乏关键数据,尤其是发射药燃烧速率和膛压峰值的数据,这完全是在冒险!而且这身管强度、闭锁机构……”
楚风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他拿起台子上那些画满了公式的草纸,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字迹潦草,公式也显得粗陋,很多地方用了近似值和经验参数,甚至还有一些王承柱自己发明的、只有他能看懂的符号。这与其说是科研,不如说是一场基于经验和有限知识的豪赌。
棚户里安静得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机床的嗡鸣。所有人都看着楚风,等待着他的判决。是支持王承柱的蛮干,还是采纳老周稳妥(实则是放弃)的建议?
楚风放下草纸,目光再次落到那根丑陋的铁管上。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博物馆里看到的单兵火箭筒的简化结构图,是那些建立在无数次实验和完备工业体系基础上的精密武器。与眼前这个“铁疙瘩”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但是……云在天上,泥在脚下。他现在能抓住的,只有脚下的泥。
“柱子。”楚风开口。
“到!”王承柱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
“你信你这‘手感’吗?”楚风盯着他的眼睛。
王承柱愣了一下,随即重重一拍胸口,黑灰簌簌落下:“信!师座!俺这双手,摸过的炮弹比摸过的娘们……呃……”他意识到说错话,赶紧刹住,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道,“反正,俺信!这管子,俺反复敲打试过,最厚的地方,能扛住!”
楚风又看向老周:“周工,你信你算的数据吗?”
老周推了推眼镜,苦笑道:“师座,数据不会骗人,但我们的数据不全……所以,我不敢信。”
楚风点了点头。他忽然抓起台子上一支用来画线的石笔,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木板上,快速地画了起来。他画了一个简单的抛物线,标注了几个点,又画了一个压力曲线示意图。
“柱子,你的‘手感’,是经验,是无数次实践喂出来的,宝贵。”楚风一边画一边说,声音沉稳,“周工,你的公式和数据,是理论,是指引,同样宝贵。”
他停下笔,看向两人:“我们现在缺的,就是把经验和理论拧成一股绳的‘胆子’。”他用石笔重重地点了一下木板上代表膛压峰值的那个位置。
“你们争论的炸膛风险,核心在这里。”楚风的目光扫过王承柱和老周,“解决不了全部问题,我们就先解决最关键的问题——怎么知道它到底会不会在手里炸开?”
他顿了顿,提出了一个简单到粗暴的办法:“造三个一样的样品。第一个,用周工计算的安全药量减半试射。第二个,用标准药量,但是固定在地上,用长绳子拉发。第三个……”
楚风的目光投向棚户外那片被选定为试验场的山谷,眼神锐利:“如果前两个都没问题,第三个,我亲自来试。”
“不行!”
“师座!这太危险了!”
王承柱和老周几乎同时喊了出来,脸色煞白。
楚风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狂热的平静:“怕什么?咱们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与其等着鬼子用更好的家伙来打我们,不如咱们自己先弄出个能吓破他们胆的玩意儿!就算真炸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也得听个响!也得让鬼子知道,咱们中国人,就算用最破的烂铁,也能敲出要他们命的家伙!”
这番话像是一剂强心针,又像是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棚户里所有技术人员眼中那压抑已久的火焰。王承柱猛地一跺脚:“干了!师座!俺跟你干!要炸先炸俺!”
老周嘴唇哆嗦着,看着楚风,又看看那根铁管子,最终一咬牙:“好!师座!我再重新核算一遍!把所有可能的余量都加上!”
“那就动起来!”楚风命令道,“今天下午,我就要在试验场看到它响!”
整个兵工厂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以更高的效率运转起来。敲打声、争论声、计算声再次响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焦躁,多了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楚风没有离开,他就留在棚户里,看着王承柱和老周带着人,按照他的思路,对那根“老火铳”进行最后的调整和加固。他甚至亲自上手,用锉刀打磨了几个关键的契合部位,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下午,试验场。
山谷里一片寂静,连鸟雀都被提前驱散。一根丑陋的铁管子被架设在一个简单的三脚架上,对准了几百米外一个用沙包和木头搭建的模拟炮楼。
王承柱亲自操作,手心里全是汗。他按照老周重新计算后的大幅减量的发射药,小心翼翼地装填进一根临时打磨成的、头部装着炸药的铁质火箭弹里。然后,将那沉重的弹体塞进铁管后部。
所有人都退到了百米外的掩体后面,屏住了呼吸。楚风、孙铭、老周,以及兵工厂的骨干们,眼睛都死死盯着那根孤零零架着的“老火铳”。
王承柱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看了一眼楚风。楚风对他点了点头。
王承柱一咬牙,猛地拉动了连接在击发装置上的长绳!
“嗵——!”
一声沉闷却异常有力的巨响在山谷中回荡!不同于火炮的尖锐,也不同于手榴弹的脆响,这声音更浑厚,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的力量感。
只见一道黑影拖着不算很长的尾焰,从铁管前端猛地窜出,像一头被激怒的土龙,歪歪扭扭地扑向目标!它的飞行轨迹并不稳定,甚至有些摇摇晃晃,速度也不算快,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却让所有目睹的人心头一震!
“轰隆!!”
火箭弹一头扎进了模拟炮楼的中下部,猛烈地爆炸开来!木屑和沙土四处飞溅,那简陋的炮楼猛地摇晃了一下,上半部分赫然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成功了?!减量装药也成功了?!
掩体后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王承柱激动得一把抱住身边的老周,两人又蹦又跳,像个孩子。老周也忘了矜持,眼镜片后面闪烁着泪光。
楚风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但他眼神依旧冷静。他走出掩体,走向那根发射后冒着缕缕青烟的铁管子。管身有些发烫,靠近尾部的地方,似乎因为高温有些微微变色,但整体完好,没有出现任何裂纹或变形。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着发射后的状态,手指拂过还有些烫手的管壁。
“柱子,周工,”楚风站起身,对跑过来的两人说道,“减量成功了,证明这管子确实够结实。接下来,准备标准药量的固定拉发测试。如果还能扛住……”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承柱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巨大的兴奋和自豪:“放心吧师座!下一炮,保准掀了鬼子炮楼的天灵盖!” 他模仿着楚风之前的语气,逗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山谷里回荡着劫后余生般的欢快气氛。这粗糙、丑陋的“老火铳”,此刻在众人眼中,却比任何精良的武器都更加可爱。
然而,就在这片喧闹中,孙铭悄无声息地再次靠近楚风,将一个更小的、卷得极细的纸条塞进了他手里。
楚风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他背过身,展开纸条。
上面的密语更加简短,却透着一股寒气:“‘鼹鼠’疑似启动,目标或指向‘狼穴’。”
楚风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捻碎,目光再次投向那根已经冷却的“老火铳”,以及周围那些因为成功而兴奋不已的技术人员。
欢庆的烟火之下,阴影中的毒蛇,似乎已经开始吐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