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岭下，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原本忙碌喧嚣的后金汉军旗炮兵阵地，此刻已是一片死寂与狼藉。碎裂的炮管、扭曲的炮架、散落的工具与残破的旗帜混杂在一起，其间倒伏着无数具不成形的尸体，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初春刚刚解冻的泥土。少数幸存下来的炮手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废墟旁，眼神空洞，仿佛还未从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如同天罚般的炮火洗礼中回过神来。
半山腰上，皇太极在一众贝勒、亲卫的簇拥下，如同一尊僵硬的石雕，死死地盯着山下的惨状。他那张一贯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此刻肌肉微微抽搐，嘴唇紧抿，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种深可见骨的挫败。
风，卷着硝烟和血腥味吹上山岭，拂动他盔缨上的貂尾，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几乎微不可闻。他身旁的代善、莽古尔泰、阿敏等大贝勒，以及多尔衮、多铎等年轻贝勒，也个个面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后怕与凝重。他们亲眼目睹了明军火炮那超乎想象的射程、骇人的射击速度以及恐怖的精准度。这完全颠覆了他们以往对明军火器的认知。
“大汗，”范文程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低声禀报，声音同样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据耿尽忠、丁后运初步查验，明军火炮……其射程远超我军仿制之红夷大炮，恐在一千五百步乃至两千步以上！且其发射极为迅捷，自第一轮试射至覆盖轰击，间隔极短！我军火炮……尚未完成瞄准调整，便已……”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这不是势均力敌的对决，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技术上的碾压。
“他们用的……是什么炮？”皇太极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范文程，那眼神仿佛要将他刺穿，“为何能打如此之远？如此之快？！”
范文程苦涩地摇了摇头：“臣……臣亦不知。观其形制，似乎比我军火炮更为轻便，但其内膛构造、所用火药，绝非寻常。耿尽忠言，此等技艺，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好一个闻所未闻！”皇太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朱由检！你究竟弄出了些什么怪物？！”
他想起了蓟镇那密集如雨、打得八旗勇士抬不起头的火铳，想起了那在运动中依然能保持齐射的可怕方阵，如今，又见识到了这远超己方、如同长了眼睛般的犀利火炮！这小皇帝登基不过两年，为何能将明军的战力提升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那些所谓的“格物院”、“新军”，究竟蕴含着怎样可怕的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皇太极的心脏。他原本以为，凭借仿制的火炮和联蒙之策，至少能拉近与明军的差距，甚至在野战中扳回一城。但现在，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在越拉越大！明军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速度，进行着脱胎换骨般的蜕变。
“大哥，”多尔衮年轻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眼中虽然也有惊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甘与狠厉，“明军火器虽利，但我八旗劲旅，野战无双！只要贴近了打，冲垮他们的阵型，火器再利也是烧火棍！”
“贴近？”莽古尔泰忍不住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嘲讽，“十四弟，你刚才没看见？他们的火铳打得又远又密！还没等咱们贴近，儿郎们就得死伤大半！更何况，他们还有那种鬼知道会从哪里飞过来的炮弹！”
阿敏也忧心忡忡道：“而且他们行军布阵，极为谨慎，始终占据地利，根本不给我军骑兵迂回侧击的机会。这仗……难打了。”
贝勒们的争论，更是让皇太极心烦意乱。他知道，军心已经开始动摇了。以往面对明军，八旗上下都有一股必胜的信念，认为明军软弱，倚仗的不过是城墙火器，野战不堪一击。但接连的挫败，尤其是今日炮兵被轻易摧毁的景象，正在无情地摧毁这种信念。
“够了！”皇太极低喝一声，止住了众人的争论。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深邃。他知道，作为大汗，他绝不能先乱。
“明军火器之利，确出乎本汗预料。”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更添了几分凝重，“此非将士不用命，实乃器械不如人。”
他环视众贝勒，沉声道：“传令下去，各部收紧阵型，依托黑松岭险要，深沟高垒，暂避其锋！没有本汗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出战！”
“嗻！”众贝勒齐声应道。
“范先生。”
“臣在。”
“派人……不，你亲自去，想办法，不惜一切代价！”皇太极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给本汗弄清楚，明军那火炮，究竟是如何打造的！还有他们的火药，为何威力如此之大！若能找到工匠，或获取图纸……本汗重重有赏！”
“臣明白！”范文程心中一凛，知道此事千难万险，但仍是躬身领命。
皇太极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明军的龙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嘲讽着他的失败。
“朱由检……这一次，是你赢了先手。”他心中默念，拳头悄然握紧，“但战争，不仅仅是武器的比拼。这广袤的京畿大地，未必就是你新军能够肆意驰骋的猎场！我们……走着瞧！”
他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大步走向中军大帐。背影依旧挺拔，但每一步，都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重。
黑松岭的炮声，不仅摧毁了他的炮兵，更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迫使他必须重新审视这个变得陌生而强大的对手，以及这场已然偏离他预想的战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