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宅院的清晨,被一种奇特的节奏唤醒。不再是鸡鸣犬吠的田园之声,而是从后院工坊方向传来的、稳定而充满力量的机械韵律——“哐当…哒哒…咻咻…哐当…”
这声音穿透薄雾,敲碎了连日笼罩的阴霾,带着一种劫后重生的倔强和新生的希望。
工坊内,水汽蒸腾,混杂着新木的清香、桐油的微腥和棉线特有的柔和气息。王大柱赤着精壮的上身,只穿一条粗布裤子,汗水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蜿蜒流淌,在晨光下闪闪发亮。他双脚沉稳有力地踩着踏板,如同驾驭着一匹奔腾的烈马。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紧紧锁定在织机上。经线紧绷如银弦,纬线在飞梭的牵引下,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银灰色流光!
“咻——!”
飞梭带着轻微的破空尖啸,如同离弦之箭,在精铜打造的滑槽内一闪而过!其速度之快,轨迹之稳,远超旧式织机!
“哒!”
飞梭精准地撞击在滑槽尽头的缓冲皮垫上,发出清脆利落的轻响!与此同时,脚踏板带动复杂的连杆机构,打纬板(筘)稳稳落下,将新引入的纬线牢牢打紧!
“咻——!”
飞梭在弹簧机构的精巧回弹和滑槽内铜珠的润滑下,又以同样迅疾的速度返回原位!
“哒!”
再次打紧!
“哐当…哒哒哒哒…”
伴随着脚踏板沉稳的起落和打纬板规律的敲击,卷布辊缓缓转动,一匹崭新的棉布,如同银色的瀑布,在工匠们惊叹的目光中,飞速地延展、累积!布面细密、平整,经纬线交织得均匀而紧实,带着新布特有的柔韧光泽。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了一倍不止!
“成了!真成了!少爷!这飞梭…神了!”张老木匠激动得胡子直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刚下机的布匹,感受着那厚实均匀的质地,“这速度!这布面!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头回见!”
李铁匠黝黑的脸上也满是自豪的红光,拍着胸脯:“少爷这巧思!这滑槽和铜珠的配合,简直绝了!省力,还快!比那些笨梭子强到天边去了!”
王大柱停下动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着眼前飞速流淌的棉布匹,连日来的焦灼、愤怒和压抑,仿佛都被这充满力量的机械韵律冲刷干净,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堵在心口的那股浊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才哪到哪!张师傅,李师傅,这只是开始!等咱们再琢磨琢磨,把脚踏的力道也省省,加个自动换梭的机关…那才叫真的快!”
工匠们听着少爷描绘的前景,眼睛都亮了起来,工坊里充满了热火朝天的干劲和畅快的笑声。福伯在一旁拨拉着算盘,看着飞速累积的布匹,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算盘珠子都拨得轻快了几分。
东暖阁里,药浴的雾气氤氲,带着温养筋骨的草药清香。林红缨浸泡在温度适宜的褐色药汤中,只露出肩膀以上。她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寒星,锐利逼人。
左臂包裹的细棉布已被取下,整条手臂暴露在温热的药汤中。小臂上,那曾经如同毒藤般盘踞的乌黑冰纹,已褪成一种深沉的青灰色,纹路模糊,如同淡去的旧伤疤。针孔处只剩下一个暗红色的细小疤痕。
王郎中站在一旁,神色凝重而专注。他手中捏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灯火上灼烧消毒后,小心翼翼地刺入林红缨左臂肩井、曲池、合谷等几处大穴。银针刺入,林红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左臂的肌肉本能地绷紧了一瞬,但随即又缓缓放松。不再是那种钻心蚀骨的剧痛,而是一种深入筋络的酸胀麻痒感。
“三太太,忍着点。”王郎中声音低沉,“这是在疏通您受损的筋络,刺激气血运行。过程会有些不适。”
“嗯。”林红缨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平静。她闭上眼,将心神沉入左臂,感受着那银针带来的奇异刺激感,如同枯竭的河床被注入涓涓细流,虽然微弱,却带来了久违的、属于自己身体的感觉。
王郎中下针极稳,动作行云流水。随着银针的捻动,林红缨能感觉到左臂深处那如同万年冰封的滞涩感,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气血暖流,艰难地开始沿着受损的筋脉缓缓流动。虽然缓慢,虽然伴随着阵阵撕裂般的酸胀,但这感觉,让她沉寂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药浴结束后,秋菊小心地替她擦干身体,换上干爽的里衣。林红缨没有立刻躺下休息,而是走到了房间角落。她的目光,落在了静静倚墙而立的熟铜棍上。
冰冷的金属光泽映入眼帘。她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缓缓地、一寸寸地抚过冰凉沉重的棍身。那熟悉的重量感,那坚硬冰冷的触感,仿佛唤醒了沉睡在血液深处的某种本能。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变得无比专注。右臂肌肉微微绷紧,五指猛地收拢!
“嗡…”
沉重的铜棍被她稳稳提起!动作虽慢,却异常稳定!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酸楚瞬间涌上心头!她能提起来了!
她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气力灌注于左臂,那深入筋络的酸胀刺痛立刻加剧!左臂如同灌了铅,沉重无比,根本不听使唤。她咬着牙,额角渗出细汗,用尽意志力,才让左手微微抬起一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搭在了铜棍冰冷的下端。
仅仅是搭上去,维持这个姿势,就让她左臂的筋络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痛得眼前发黑,身体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三太太!快放下!您不能…”秋菊吓得脸都白了,就要上前阻止。
“别动!”林红缨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尝到了一丝血腥味,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搭在棍上的左手,如同盯着不共戴天的仇敌!那眼神里,没有沮丧,没有放弃,只有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和永不服输的桀骜!
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铜棍上。她维持着这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任凭左臂深处那撕裂般的痛苦冲刷着她的意志。她在适应,在对抗,在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向这条受伤的臂膀宣告:我林红缨,还没废!
翠儿端着刚熬好的莲子羹,小心翼翼地穿过回廊,准备送去给三太太。清晨的宅院很安静,工坊的“哐当”声和暖阁方向的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她低着头,想着心事,昨夜浆洗房张婆子被抓的惊恐画面还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拐角,她忽然听到前面假山石后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声音很陌生,带着一种让她莫名心慌的市井气。
“…七太太放心,小的嘴严得很!那事儿…包在小的身上,保管神不知鬼不觉…”一个男人的声音,透着谄媚。
“哼,光嘴严顶什么用!事儿得办利索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尖利而熟悉,正是七姨太芸娘!她语气带着不满和一丝急切,“那老东西(指王老抠)最近总念叨我铺子里的账目不清…烦死了!你赶紧把账给我抹平了!多出来的‘损耗’,老规矩,三成归你!”
“是是是!七太太爽快!小的这就去办!保管做得漂漂亮亮,让老爷…哦不,让谁也挑不出毛病!”男人连声应承。
翠儿心头猛地一跳,吓得差点把手中的食盒摔了!她连忙缩回拐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气不敢出,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七姨太…在跟外人勾结…做假账?还分赃?
她只是个胆小怕事的十六岁小妾,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办?装作没听见?可…可这要是被大太太知道了…她不敢想下去。去告发?七姨太那么厉害,还有外面的人…会不会报复她?她会不会像张婆子一样…
就在她心乱如麻、瑟瑟发抖的时候,假山石后的声音停了,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是那个男人离开了。芸娘似乎也哼着小曲,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翠儿等了好一会儿,确认外面没了动静,才敢探出头,脸色煞白。她看着芸娘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自己手中温热的莲子羹,只觉得那食盒重逾千斤。她不敢再往前走了,抱着食盒,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慌慌张张地转身,沿着原路小跑着逃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紧紧关上了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小脸上满是惊恐和无措。
工坊里飞梭破风的“咻咻”声依旧在回响,如同王家重新擂响的战鼓。暖阁中,林红缨倔强地维持着那个痛苦的姿势,汗水浸透了她的鬓角。而回廊的阴影里,翠儿撞破的秘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悄然荡开了新的涟漪。这看似重归正轨的王家大院,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依旧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