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边境的雨季,终于在一个黄昏时分,恋恋不舍地收起了它连绵的湿气。天边烧起一片壮丽的火烧云,赤金、绯红、绛紫层层晕染,将连绵的雨林和远处的山峦都镀上了一层悲壮而温暖的光边。
《边境之雨》剧组驻扎的简陋营地外,最后一个镜头在导演沙哑却充满激情的“卡!过了!”声中,圆满落幕。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雀跃,整个剧组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真空的寂静。持续三个多月的高强度、全封闭拍摄,将所有人的精力、情感都压榨到了极限。当这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突然松开时,带来的不是瞬间的狂喜,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疲惫、恍惚和不真实感的茫然。
林星冉站在原地,身上还穿着那套洗得发白、沾满泥点、扮演卧底女警“阿雨”的旧警服。脸上刻意涂抹的油彩和伤痕尚未卸去,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角和脸颊。她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精神却还停留在那个挣扎于忠诚与背叛、光明与黑暗边缘的“阿雨”身上,一时无法抽离。
她缓缓抬起眼,望向天边那一片燃烧的云霞。三个多月……与世隔绝,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她几乎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将自己完全沉入“阿雨”这个角色,体验着她的痛苦、她的坚韧、她的彷徨与决绝。此刻戏份终结,那个属于“林星冉”的世界,才如同潮水般,带着些许陌生的感觉,重新涌入她的脑海。
苏棠第一个冲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军绿色棉大衣,二话不说就将她紧紧裹住,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如释重负:“杀青了!冉冉!结束了!你做到了!”
林星冉被裹在大衣里,感受着突如其来的温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滇南深秋傍晚的寒意。她看向苏棠,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因为长期的紧绷和情绪投入而有些僵硬,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疲惫的、带着点恍惚的弧度。
“棠姐……”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我……好像有点不会笑了。”
苏棠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得鼻子一酸,用力抱了抱她:“没事,慢慢来。我们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洗个热水澡,一切都会好的。”
回到临时搭建的、四面透风的板房宿舍,林星冉几乎是凭着本能完成了卸妆、洗澡。热水冲刷在疲惫不堪的身体上,带走泥泞和疲惫,却带不走精神深处那种被角色附体后的抽离感。她看着镜中那个褪去油彩、皮肤因为长期在野外拍摄而略显粗糙、眼神却异常沉静深邃的自己,一时间竟有些陌生。
这就是“阿雨”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吗?
她换上干净的衣物,将自己埋进虽然简陋却干燥温暖的被褥里。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无数属于“阿雨”的画面、情绪、台词在脑海中翻腾。她知道自己需要时间,需要从这个耗尽心血的角色中慢慢走出来。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起来,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她摸索着拿出来,屏幕上是沈聿珩的名字。
这三个多月,他们之间的联系屈指可数。信号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她刻意保持了距离。她需要绝对的专注,不想被任何外界情绪干扰。而他,似乎也默契地理解了她的需求,除了偶尔在信号极好的深夜,发来一两句言简意赅的问候——“安好?”“进度如何?”她通常也只回以同样简洁的——“都好。”“顺利。”
他的存在,像远处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她知道他在那里,便觉得安心,却也无暇过多依靠。
此刻,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林星冉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刚出戏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沈聿珩低沉而平稳的声音,透过电波,清晰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戏拍完了?”
“嗯,刚杀青。”林星冉闭上眼,感受着被褥的柔软,轻声回答。
“感觉怎么样?”他的问题依旧直接,不带太多修饰。
林星冉顿了顿,如实相告:“很累……好像,还有点出不来了。”
电话那头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他问:“明天回来?”
“嗯,剧组安排明天下午的飞机回星城。”
“几点到?”他的追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划感。
林星冉看了一眼苏棠发来的行程安排:“下午四点十分,落地星城国际机场t2航站楼。”
“好。”沈聿珩只回了一个字,便没了下文。
林星冉以为通话就此结束,正想道别,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度:
“林星冉。”
“嗯?”
“看着我。”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仿佛带着穿透虚无的力量,“你不是‘阿雨’。你是林星冉。那个会在红毯上套环保袋,会蹲在片场角落捧着盒饭吃得一脸满足,会为了一个角色把自己逼到绝境,也会在深夜想念一碗酸辣粉的林星冉。”
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因沉浸角色而变得混沌模糊的自我认知。每一个字,都对应着她真实人生中的一个鲜明印记。
林星冉的心猛地一颤,鼻子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感。这三个多月,她几乎快要忘了,忘了那个属于林星冉的、鲜活而真实的自己。
“记住你是谁。”沈聿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锚一样定住了她飘摇的心神,“然后,回来。”
电话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林星冉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深深理解、被强行从迷雾中拉回现实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难以言喻安心的释放。
她把自己埋进枕头里,任由泪水浸湿布料,无声地哭泣着,仿佛要将这三个多月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借此宣泄出来。
第二天,返程的飞机上,林星冉一直很沉默。她靠着舷窗,看着窗外翻滚的云海,脑海中交替浮现着“阿雨”决绝的眼神和沈聿珩昨晚在电话里那句“记住你是谁”。她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艰难的身份剥离与回归。
当飞机平稳降落在星城国际机场,舱门打开,熟悉的、带着都市喧嚣和微微雾霾的空气涌进来时,林星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属于“林星冉”的气息重新填满肺腑。
她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穿着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背着双肩包,混在旅客中,和苏棠一起走向出口。三个多月的封闭拍摄,让她对这人潮汹涌的机场竟产生了一丝久违的陌生感。
VIp通道出口处,意料之中地聚集了一些收到风声的粉丝和媒体。“沙雕护卫队”的几位骨干成员拉着自制的、画风清奇又充满爱意的横幅,焦急地翘首以盼。记者们也架好了长枪短炮。
然而,当林星冉和苏棠的身影出现在通道口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没有星光熠熠的打扮,没有前呼后拥的助理,只有一个看起来风尘仆仆、素面朝天、眼神带着些许旅途劳顿却异常沉静清澈的女孩。她甚至……瘦了不少,脸颊的轮廓更加分明,却也因此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多了几分历经淬炼后的坚韧气质。
这和她们印象中那个要么沙雕欢脱、要么在红毯上大杀四方的林星冉,似乎有些不同,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冉冉!欢迎回家!”
“冉姐辛苦了!”
粉丝们反应过来,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问候。
林星冉停下脚步,摘下口罩,对着粉丝们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极其真诚的、带着歉意的笑容。那笑容依旧干净,却仿佛沉淀了许多东西,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
“谢谢你们,我回来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没有过多停留,对着媒体镜头微微颔首,便在苏棠和机场安保的护持下,继续朝外走去。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接机的人群中扫过,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连月封闭生活后对某个特定存在的本能寻觅。
然后,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就在VIp通道外侧,一个相对安静、光线略暗的角落里,停着一辆线条流畅、低调却难掩奢华的黑色宾利。车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静静伫立。
沈聿珩。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簇拥在出口最显眼的位置,只是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与周围喧嚣的人群格格不入。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精准的导航,穿越纷杂的人潮,稳稳地、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没有挥手,没有呼喊,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就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
那一刻,林星冉心中所有因角色抽离带来的恍惚、所有旅途的疲惫、所有面对人群的些微不适……都在那道沉静而有力的目光中,冰雪消融。
三个多月的分离,电话里寥寥数语的支撑,此刻化作了眼前这真实的存在。
他来了。
他真的在这里等她。
一股汹涌的、难以言喻的情感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矜持。那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归属感,是一种终于可以卸下所有坚强伪装、放心依赖的委屈,是一种混合着巨大安心和强烈思念的复杂情绪。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在苏棠惊讶的目光中,在粉丝和媒体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注视下,林星冉忽然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鸟儿,朝着那个角落,朝着那个静立的身影,不管不顾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奔跑过去!
她跑得那样急,甚至撞开了一个挡路的行李箱也浑然不觉。帽子和口罩的遮掩下,只有那双瞬间蓄满了泪水的、亮得惊人的眼睛,牢牢锁定着目标。
沈聿珩看着她像一颗小炮弹般朝自己冲来,冷峻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幽暗。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
下一秒——
林星冉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冲击力让沈聿珩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但他稳稳地接住了她。女孩柔软的身体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和滇南雨林的微凉,紧紧贴在他温暖坚实胸膛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大衣下肌肉瞬间的紧绷,以及那颗隔着衣料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呼吸间全是他身上清冽干净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烟草味。这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味道,瞬间将她拉回了真实的世界,那个属于林星冉的世界。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迅速浸湿了他昂贵的大衣衣领。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微微地、压抑地颤抖着。
沈聿珩僵硬了一瞬。他从未在公开场合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更别提被一个女孩这样不顾一切地扑进怀里。但怀中人那细微的颤抖和颈间传来的湿热触感,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冰封的外壳。
他抬起手,迟疑了一下,最终,那双惯常签署亿万合同、执掌商业帝国权柄的手,带着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近乎笨拙的轻柔,缓缓地、坚定地,回抱住了她。一只手环住她纤细的、仍在微微发抖的脊背,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戴着鸭舌帽的后脑上,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抱着她,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沉稳的心跳,无声地告诉她:我在。安全了。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按下了静音键。
粉丝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手里的横幅都忘了摇晃。
媒体记者们在短暂的震惊后,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按动快门!咔嚓咔嚓的快门声瞬间响成一片!闪光灯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刺目的白光里!
苏棠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先是惊愕,随即眼中涌上了复杂而欣慰的笑意,她悄悄示意安保人员稍微阻拦一下过于激动的媒体。
惊天动地!这绝对是爆炸性的一幕!新晋影后林星冉,杀青归来,在机场众目睽睽之下,扑进了沈氏集团总裁沈聿珩的怀抱!这画面,比任何官宣声明都更有冲击力!
林星冉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她只知道,这个怀抱很温暖,很安全,像暴风雨后终于抵达的港湾。她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气息,仿佛要将这三个多月缺失的安全感一次性补回来。
过了许久,直到她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颤抖的肩膀逐渐停止,沈聿珩才微微松开了些许,低下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沉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欢迎回来,林星冉。”
林星冉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冷峻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柔和的脸庞。她用力地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沈聿珩瞳孔微缩、让所有围观者再次倒吸一口凉气的事情——
她踮起脚尖,在他线条冷硬的下巴上,飞快地、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带着泪痕咸湿味道的吻。
如同蝴蝶掠过冰川。
一触即分。
沈聿珩整个人都僵住了。
林星冉却像是完成了某种重要的仪式,重新将脸埋回他怀里,瓮声瓮气地、带着点撒娇和彻底放松后的疲惫,小声嘟囔:
“沈聿珩……我饿了。我想吃……你让人买的那家的酸辣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