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昭的狐裘下摆结了层薄冰,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沈知远的玄色大氅几乎将她整个人裹进去,他握着她手腕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冷,是怕一松劲,怀里的人就要栽进雪堆里。
“换骨岭在东郊三十里。”他声音压得很低,哈出的白雾糊在她耳后,“你寒症发作时,指尖凉得像浸过冰水,方才在祠堂咳的血帕子还在我袖里。”
林晚昭仰头看他。
月光把他眉峰的雪照得发亮,像那年她躲在柴房,透过破窗看见的檐角冰棱。
那时她发着烧,王氏的丫鬟把药碗砸在她脚边,是沈知远翻墙送了姜茶来,说“林四姑娘的眼睛不该这么暗”。
“阿原在等。”她扯了扯他的袖角,声音轻得像雪片,“他喊’我要名字‘的时候,我听见他魂里的裂缝了。
再拖下去,那些恨会把裂缝填满,他就真的成了王氏手里的刀。“
沈知远的喉结动了动。
他见过太多被仇恨啃噬的魂——去年秋审,他替冤死的绣娘写状纸,那女子的魂缠在公堂梁柱上,每说一句“青天大老爷”,指甲就往木里陷一分。
最后状纸递到大理寺那天,梁上的血痕淡了,可那女子的魂也散了,只余半片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我背你。”他突然弯腰,不等她反应就把人打横抱起。
雪地里的脚印立刻深了一倍,“换骨岭的路难走,你省点力气。”
林晚昭靠在他颈窝,能听见他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
她摸出怀里的指骨和火纹骨片,骨片贴着皮肤的地方泛着温,像阿原的魂在轻轻蹭她掌心。
换骨岭比她想象中更荒。
十二年前王氏烧骨的痕迹还在,焦黑的石砾混着新雪,像撒了把碾碎的炭。
祭坛立在岭顶,石台上刻满褪色的咒文,风灌过凹痕,发出呜咽的哨音。
“老医说,两骨并置,以血为引。”林晚昭的手指冻得发僵,沈知远便替她稳住骨片,看她咬破手腕。
血珠刚滴在石缝里,祭坛突然震颤,积雪簌簌往下落。
“若你愿被听见......”她喉间腥甜翻涌,话尾被咳嗽截断,血沫溅在骨片上,“我就还你名字。”
红光从骨缝里渗出来,像两簇火苗舔着石面。
林晚昭眼前发黑,却看见浮影在雪幕里展开——七岁的孩子蜷缩在马车底,破布衫沾着草屑,颈间木牌上的古北文歪歪扭扭,被雪水浸得发亮:阿原,草原之子。
“小杂种,缩什么?”王氏的声音从上方砸下来,金护甲刮过车板,“从今天起,你是林府三少爷,林曜。”
孩子抬起头,眼睛像被蒙了层灰。
他摸了摸颈间的木牌,又摸了摸新换上的锦缎领口,嘴唇动了动:“我......想回家......”
林晚昭的眼泪落在手背上,瞬间结成冰珠。
她轻轻碰了碰浮影里孩子的脸,冰珠碎在虚空中:“你不是叛徒,不是林曜......你是阿原,草原的阿原。”
沈知远突然握住她发冷的手。
他看见祭坛四周的残碑在发光,刻着“文魄”二字的灯盏次第亮起,九盏灯火连成星图,将浮影里的孩子托了起来。
孩子的眼睛亮了,像被风吹开了雾,他伸手去碰林晚昭的指尖,嘴角慢慢弯成月牙。
风雪突然停了。
归墟钟的残片在林晚昭怀里发烫,她摸出来一看,青铜表面的裂纹里,新的字迹正在生长:名......归......魂......醒。
三日后的林府门前,雪地上多了道深痕。
阿原裹着黑袍跪在那里,怀里的林家令牌擦得发亮,额头抵着雪,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嚼碎冰碴:“我......不是林曜。
我叫......阿原。“
守碑童举着炭笔冲出来,他的手在抖,碑面却刻得极稳:“阿原,北境之子,归名。”最后一笔落下时,碑顶的雪扑簌簌往下掉,像有人在轻轻拍手。
林晚昭站在门内。
她的嗓子还哑着,却用指尖在唇上一划,比了个“听”字。
阿原抬头看她,眼里有泪,却笑得比雪还亮。
当夜,祠堂的祖灯只点了一盏。
林晚昭摸着那截指骨,突然感觉骨面在震。
浮影又起——真林曜倒在暗室里,血浸透了满地的“双生契”,他抓过侍卫的手,把令牌塞进去:“若有人能听见......替我......看看京都的雪。”
窗外的雪又下了。
林晚昭扶着窗沿站起来,喉间的疼突然轻了。
她张开嘴,声音像春溪撞碎冰壳:“哥......今年的雪,很干净。”
风卷着雪扑进来,烛火晃了晃,竟把她的话送了出去。
远处传来一声钟响,清越绵长,像是应了她。
“晚昭。”沈知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里捧着个布包,上面沾着城南的泥,“义坊的盲童说,他拼的烛灰图里,有座刻着‘文魄’的祭坛。”
林晚昭转身,看他睫毛上沾着的雪。
她知道,这场雪还没停——但至少,有人替阿原找到了名字,有人替林曜看见了雪。
而她的耳朵里,又多了些需要被听见的声音。
“明天去义坊。”她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包传过去,“带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