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雾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焦糊与血腥气,沉沉地压在林氏府邸的断壁残垣之上。
春祭重典,非但没有因这场泼天大祸而取消,反而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提前开启。
林氏祖祠,那扇尘封已久的沉重石门,在数十名族人的合力推动下,发出“嘎吱”的悲鸣,轰然洞开。
一股陈腐而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祠堂内,数百个灵位森然排列,仿佛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踏入此地的每一个生者。
林晚昭就站在那人群的最前方。
她一身素缟,身形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在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焰。
她舌尖的伤口依旧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让她无法言语,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有怜悯,有猜忌,有幸灾乐祸,更有深藏的怨毒。
她没有理会任何人,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最终停在了供奉着林氏历代家主的宗族碑前。
那石碑之上,原本以朱砂书写的祖训,已被一道拙劣而崭新的墨迹覆盖——“顺承天意,亲睦外戚,以和为贵”。
这十六个字,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一个林氏子孙的脸上。
林晚昭的视线扫过跪在蒲团上,脸色灰败的几位族老,最终落在了人群中瑟瑟发抖的林三叔林承义身上。
她看到他握紧的双拳,看到他眼神中的恐惧与挣扎。
她收回目光,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温润的白玉环佩。
那是她母亲唯一的遗物。
在所有人惊疑的注视下,她将玉佩轻轻放置在祭坛中央的凹槽内,尺寸竟是严丝合缝。
而后,她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将渗着血的指尖,重重点在玉佩的中心。
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玉佩的纹路,瞬间浸润开来。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千里之外的苍茫深山之中,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盲女,正襟危坐于山巅,将一支骨笛凑到唇边。
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指尖微动,悠远而苍凉的笛音破空而出。
那笛音不似凡间之物,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神秘力量。
随着笛音的响起,林氏祖祠之内,那枚浸了血的玉佩骤然发出一阵嗡鸣!
紧接着,一道空灵、威严,仿佛从九幽地府与三十三重天同时传来的声音,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轰然炸响:
“林氏嫡脉,听魂守誓,不欺天地,不负亡魂!”
这声音并非由口舌发出,而是直接烙印在灵魂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之力!
祠堂内,修为稍弱的旁支子弟瞬间被这股神魂威压震得口鼻溢血,瘫软在地。
几位族老更是面如金纸,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是……是真言回响!是老祖宗留下的血脉誓约!”一位年岁最长的族老骇然失声,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于林晚昭身后的沈知远上前一步,手中一卷古朴的兽皮卷轴“哗”地一声展开,平铺于宗族碑的碑面之上。
卷轴之上,以古篆写就的字迹,正是林家真正的祖训——“守心持正,护族佑民,不堕风骨,不畏强权!”
“林氏祖训在此,岂容宵小篡改!”沈知远声如洪钟,他取出一盒金粉,以指为笔,蘸满金粉,对着那真正的祖训,一笔一划地重重描摹。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他每写下一个金字,宗族碑上便流转过一道璀璨的金光。
而那道由林承义写下的伪训墨痕,便如烈日下的残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褪去,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当最后一个“权”字落下,金光大盛,整座石碑变得温润如玉,古朴的威压弥散开来,仿佛沉睡的雄狮终于苏醒。
“噗通!”
以大族老为首的几位长辈,再也支撑不住,齐齐朝着林晚昭的方向,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姐……是我们……是我们错了!我们被王家蒙蔽了心智,愧对列祖列宗啊!”
悔恨与恐惧交织的哭嚎声,在祠堂内此起彼伏。
人群中,几名与王家关系密切的族人见势不妙,悄悄向后退去,企图趁乱逃离。
然而他们刚一转身,数柄闪着寒光的长刀便已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府中的护卫不知何时已将整个祠堂包围。
林晚昭的目光,越过那些跪地忏悔的族老,再次落在了林承义身上。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刚刚恢复原貌的宗族碑。
众人不解,只见她用指尖蘸着自己嘴角的鲜血,在旁支一脉的灵位碑首,一笔一划,艰难而坚定地刻下了三个字。
林、承、义。
她将他写的伪训烧了,却把他的名字,还给了他。
不是作为罪人钉在耻辱柱上,而是作为林家旁支的子孙,堂堂正正地刻回祖祠的石碑。
林承义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
他死死地盯着那三个鲜红的名字,那是他的名字,是他作为林家人的证明,是他挣扎了半生都想要得到,却又亲手玷污的东西。
他再也无法站立,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积压了数十年的屈辱、不甘、悔恨、与最后一丝被唤醒的良知,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用拳头捶打着地面,嘶哑地哭喊着:“我……我不是工具……我不是王家的狗……我是林家的儿子……我是林家的儿子啊……”
看着这一幕,祠堂内鸦雀无声,许多旁支族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复杂难明的情绪。
林晚昭没有再看他,她转身,从祭坛上取下那枚代表着家主身份的玄铁大印,高高举起。
尽管无法言语,但她的眼神却传递出比任何话语都更加坚定有力的意志。
“从今往后,林家!”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间挤出几个沙哑的音节,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以嫡庶论尊卑,唯以……守誓判人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手中的玉佩“嗡”的一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蓝光,光芒凝成一道光柱,冲破祠堂的屋顶,直入云霄!
遥远的林氏地宫深处,那片无人踏足的禁地。
九盏悬浮在虚空中的古老青铜灯——文魄灯,毫无征兆地齐齐剧烈摇曳起来。
悬于九灯之上的归墟钟虚影,也随之发出一声仿佛来自太古的轻震。
一道微不可闻,却又仿佛响彻天地的低语,从地宫的最深处悠悠传来:
“守言者……归位……”
当夜,林氏府邸的风波暂息,一切归于沉寂。
林晚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房中,刚要合眼,房门却被无声地推开。
那个负责看守祖祠,数十年来从未开口说过话的哑仆,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他双目赤红,神情激动,对着林晚昭重重跪下,然后伸出干枯的手指,在地上飞快地划动起来。
尘土飞扬间,一幅简陋却精准的地宫底层地图赫然出现。
哑仆的手指最终停留在地图中心一个标注着“灯心”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然后抬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林晚昭。
还不等林晚昭反应过来,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爬行声。
那个在浩劫中为她传信,被割去舌头却侥幸存活的乞婆,竟拖着重伤的身体爬到了她的床前。
乞婆说不出话,只是猛地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地上奋力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他们……在等你……点亮最后一盏。”
血字触目惊心,与地上的地图遥相呼应。
林晚昭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扶着床沿站起身,推开窗,望向遥远的北境雪谷方向,那里是她母亲的埋骨之地。
夜风吹动她的发丝,也吹散了她眼底最后一丝迷茫。
“娘,我守住了名字……”她轻声呢喃,仿佛在对天边的亡魂许下承诺,“现在,该去守命了。”
祠堂里的风波已经平息,新的祖训在月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微光,仿佛已经镇压了过往的一切肮脏与不堪。
但在那光芒之下,祠堂廊柱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扭曲,像是无数不愿散去的旧日幽魂,在静静地窥伺着,等待着黎明之后新的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