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浓郁的香雾甫一涌出,便不再是轻盈的气体,而是化作了千万条粘稠的、带着尸腐气息的漆黑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铺天盖地朝着林晚昭席卷而来!
每一条锁链的末端,都幻化出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无声地哀嚎,仿佛要将她拖入无间地狱。
黑袍人沙哑的笑声在殿内回荡:“林晚昭,此乃三十六根人骨香点燃的‘百鬼夜行阵’,今日,你体内的百道残魂,便是我教至宝‘万魂香母’最好的养料!”
千钧一发之际,林晚昭没有丝毫惊慌。
她不退反进,从发髻中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听魂针。
她看也不看,反手便将那冰冷的针尖决绝地刺入自己右侧的太阳穴!
剧痛如电,瞬间贯穿脑海!
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她的五感却被剥离,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那香雾流动的脉络,在她的感知中化作了清晰可见的、闪烁着幽光的河川。
她在强行“聆听”这香阵的真正核心!
然而,当她顺着七条最粗壮的香脉追溯源头时,心头猛地一沉。
不对!
这七条主脉并未交汇于任何一个主控节点!
它们像是七条独立的毒蛇,各自为政,疯狂地撕扯、引诱着她体内的魂力。
这不是控人之阵!
电光火石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这不是为了控制她,而是“招魂归体”的逆向施为!
他们是要将她体内那一百道听魂者世代传承的残魂,从她血肉中活生生剥离出来,再用她的身体作为鼎炉,炼成那传说中可以号令天下万魂的邪物——万魂香母!
她才是那个祭品!
彻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林晚昭当机立断,脚尖点地,身形暴退。
可她快,那阵法更快!
她脚下的石碑地面突然变得泥泞柔软,数不清的根须破土而出,如同活物般死死缠住了她的脚踝。
那不是植物的根须,而是由香脂凝结而成的血藤,正贪婪地顺着她的肌肤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皮肉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晚昭!”
一声怒喝,刀光乍现!
沈知远挥舞着长刀,刀锋裹挟着凛冽的劲风,精准地斩在那些香脂血藤上。
只听“噗噗”几声闷响,血藤应声而断,腥臭的汁液四溅。
可就在他救下林晚昭的瞬间,一道鬼魅般的黑影从他身后闪出,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沈知远只觉肩头一麻,一根淬着诡异绿芒的香针已然刺入了他的肩井穴。
刹那间,天旋地转。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白玉门、黑袍人、挣扎的林晚昭……一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熟悉的香炉,而林晚昭正跪在炉前,脸色苍白如纸,手腕的鲜血正汩汩流入鼎中。
她抬起头,看向他,眼神空洞而哀伤,轻声呢喃:“对不起,知远……为了天下人,我必须烧。”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的痛苦淹没了沈知远。
他几乎就要相信这幻象,相信他来晚了一步。
但就在绝望的边缘,他猛地想起了林晚昭那双倔强清亮的眼睛。
她会牺牲,但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
这是假的!是香雾借他最深的恐惧,编织出的幻境!
“呃啊!”沈知远怒吼一声,狠狠咬破舌尖,剧痛与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
他圆睁双目,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被香雾锁链层层包围的身影高喊:“林晚昭!你听我说!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告诉你——你不必为所有人死!”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林晚昭的心头。
她正被百魂的哀鸣和香阵的拉扯折磨得几近崩溃,沈知远的喊声却像一柄利剑,刺穿了重重迷雾。
不必为所有人死……
她脑海中猛然闪过母亲临终前的画面。
母亲手握终香丸,却没有点燃,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为国为民的决绝,只有对女儿无尽的眷恋和不舍。
原来……原来是这样。
母亲当年不点燃终香丸,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只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女儿能活下去!
她林晚昭,首先是一个女儿,然后才是一个听魂者!
她不是一件为了封印邪祟而存在的祭品!
轰然一声,心中最沉重的枷锁应声碎裂。
包裹着她的幻阵,也因她心境的剧变而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笑了,眼中却滚下两行清泪。
她不再压制体内那一百道狂暴的残魂,反手拔出太阳穴的听魂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心口处那枚淡淡的“归魂印”!
“噗嗤!”
针入心口,鲜血喷涌而出,却诡异地没有滴落,而是被归魂印尽数吸收。
林晚昭以血为引,以身为桥,不再是镇压,而是放声呼唤,用神魂呐喊:“你们的恨,我懂!你们的痛,我知!但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下了!你们的家,我带你们去找!”
那一百道残魂撕心裂肺的哀鸣戛然而止,转为如泣如诉的低泣。
它们不再是狂暴的野兽,而是一群迷失了归途的游子。
随着它们情绪的转变,那由怨念凝成的香雾锁链竟开始剧烈地动摇起来!
就在此时,地宫外围传来一连串剧烈的爆炸声!
“轰!轰!轰!”火光冲天,是红绡引爆了预先埋设在香桩附近的火油包!
熊熊烈火瞬间吞噬了外围的阵基,焚烧的香气变得混乱不堪。
“奉旨清剿邪祀,格杀勿论!”
李怀恩身披重甲,手持皇帝密令,率领一队精锐禁军从被炸开的缺口处杀了进来,刀光剑影瞬间与黑袍人战作一团。
为首的黑袍人眼见大势已去,发出一声怨毒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向地宫中央那尊巨大的核心香鼎,手中燃起一团幽绿的鬼火,欲要引燃整个香窑,同归于尽!
“休想!”
林晚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了枯萎的香藤,如一只离弦的箭,抢在那黑袍人之前,猛地扑到了香鼎之上,用自己纤弱的身体死死压住了冰冷的鼎盖。
她仰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绽开一个惨烈而决绝的笑容,对着所有残存的黑袍人嘶喊:“你们不是要听魂者吗?我给你们!”
话音未落,她再次咬破舌尖,将口中混合着鲜血的“断念灰”残渣,狠狠喷入香鼎的缝隙之中!
这一次,不是封印,是唤醒!
嗡——!
整座香鼎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白光,光芒中,一道道模糊而威严的虚影浮现而出,那是历代听魂者的残影!
他们仿佛跨越了时空,齐齐睁开双眼,口中吟唱起古老而苍凉的歌谣。
刹那间,香脉逆转!
所有香雾不再涌向林晚昭,而是以百倍的速度倒灌回那三十六名残党香师的体内!
“不……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地宫,那三十六名黑袍香师七窍之中同时喷涌出黑色的血液和香灰,身体如同被吹胀的气球,砰砰砰地尽数炸裂开来!
人骨香,亦在同一时刻化为齑粉。
轰隆隆——
失去了香脉支撑,白玉门寸寸崩塌,整个地下香窑开始剧烈摇晃,尘土与碎石如雨般落下。
林晚昭再也支撑不住,从鼎上滑落,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接住了她。
沈知远扑上前,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声音因后怕而颤抖:“晚昭!晚昭!”
林晚昭费力地睁开眼,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眶,虚弱地笑了笑:“这次……我没烧自己。”
“以后也不准烧!”沈知远眼眶通红,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归途的马车上,一夜的暴雨终于停歇,晨光透过云层,洒下淡淡的金色。
林晚昭靠在沈知远的肩头,沉沉睡去。
颠簸中,她忽然感觉右边袖中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烫感。
她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探,竟是那枚碎裂的终香丸残片。
而此刻,在那残片的断口处,竟悄然生出了一点点极嫩的、莹白如玉的嫩芽,形如一株尚未开放的白花幼苗。
她心中一惊,瞬间清醒,却未声张,不动声色地将那枚异变的残片藏入了贴身的香囊。
当晚,林晚昭回到镜渊堂,屏退了所有人。
她独坐在那面巨大的铜镜前,从首饰盒中取出一截断裂的银簪——那是她从前用来刺穴压制百魂的工具,如今已然无用。
她将那冰冷的残铁,轻轻插入铜镜古朴的边框缝隙中,仿佛在安放一段沉重的过往。
她凝视着镜中自己苍白却平静的脸,轻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记得我听过的那些声音吗?”
镜面无言,静谧的房间里,只有烛火在轻轻跳动。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片小小的、宛若初雪的白色花瓣,毫无征兆地、悄然地从空中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远处,京都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犹如人间星河。
而林晚昭,在这一片死寂与光明交织的时刻,终于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