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黯然“荣养”的消息，如同最后一阵秋风扫过落叶，彻底扫清了靖王府内宅上空盘踞多年的阴霾。那盘根错节数十年的旧势力网络，以周嬷嬷为核心的最坚固堡垒已然倾颓崩塌，剩下的赵妈妈之流，失了主心骨与靠山，又深知往日贪墨、结党等罪证早已被王妃攥在手中，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再也掀不起半分风浪。
连日缠绵的秋雨终于歇了势头，天空被冲刷得澄澈湛蓝，不见一丝云翳。暖融融的阳光穿透云层，斜斜洒在潇湘苑的青石板上，映得阶前新冒的青苔绿意盎然，也似乎驱散了往日宅院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与滞涩。连廊下的铜铃随风轻响，清脆悦耳，不复往日的沉闷压抑。
三日后，一道令牌传遍王府各院：所有有头脸的管事、副管事，各院有品级的大丫鬟、嬷嬷，乃至账房、采买、洒扫等各部门核心仆役，共计百余人，尽数被召集至王府中路最为宽敞肃穆的“集贤堂”。这一次，无人敢有半分懈怠，往日那些托病请假、借故迟到的伎俩尽数收起，辰时未到，众人已齐聚堂外等候。踏入厅堂后，更无一人敢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个个屏息凝神，垂手肃立，脊背挺得笔直。偌大的集贤堂内鸦雀无声，唯有众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目光或满是敬畏，或藏着忐忑，或带着一丝对未知的茫然，亦有少数人眼底闪过一丝新生的期盼，齐齐投向那扇尚未开启的雕花朱漆门扉。
“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被两名小内侍缓缓推开。
沈清辞身着象征正妃身份的杏黄蹙金宫装，裙摆绣着缠枝莲纹，裙裾曳地，行走间无声无息，步履沉稳如磐。她未戴过多珠翠堆砌，只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九尾凤钗，凤口衔下的一颗东珠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流光溢彩，衬得她眉眼沉静如水，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场。她身后跟着心腹大丫鬟玉珠，玉珠神色肃穆，手中捧着一方紫檀木托盘，托盘上放着数卷誊写工整的宣纸；旁边还跟着被临时唤来协助的林婆子，林婆子往日总是佝偻的背脊此刻挺得笔直，神色间犹带几分难以置信的激动，指尖微微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行至主位紫檀木椅前，沈清辞缓缓转身落座，目光平静地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那一张张面孔上，有跟随王府数十年的老管事，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与惯有的油滑；也有许多新晋不久的年轻管事、丫鬟，眼中带着青涩与谨慎。她清晰地看到了旧人眼底的恐惧与不安，看到了中层仆役的观望与犹疑，更看到了一些底层仆役眼中，被旧制压抑已久的、渴望改变的微光。
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让这份沉甸甸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三盏茶的功夫，让每个人都充分感受到此刻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氛围，让那份无形的压日渗透心底，磨平所有侥幸与敷衍。
“今日召集诸位前来，”她终于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不高不低，却能清晰地传入堂内每个人耳中，“非为问责既往，亦非为刻意训诫。”
简简单单一句话，如同一股清泉注入紧绷的氛围中，让底下众人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下垂，呼吸也顺畅了些许。
“前些时日，府中接连发生数事，秦氏身为侧妃却失职跋扈，搅扰内宅安宁；钱妈妈掌管库房却管理不善，致财物损耗、账目混乱；乃至周嬷嬷年高体弱，精力不济，需静心荣养。”她语气平和淡然，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却字字精准，“此皆非一人之过，而是往日府中旧例不清、规矩不明、赏罚失衡所致。有功者未必得赏，有过者未必受罚，久而久之，便滋生了懈怠与贪腐。”
她没有点破那些暗中的贪墨、勾结与构陷，给那些曾依附旧势力的人留了最后一丝颜面，却也毫不避讳地直指问题核心，让众人无从辩驳。
“王爷将内宅庶务全权托付于本妃，本妃不敢有负王爷所托，更不敢辜负府中上下数百口人的生计。”沈清辞话音稍顿，端起玉珠递上的清茶抿了一口，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锋，扫过众人，“往日种种，无论对错功过，今日起，既往不咎。然，自今日此刻起，靖王府内宅，当立新规，行新法，凡有违抗者，严惩不贷！”
最后八个字，她说得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堂内刚刚松弛的氛围瞬间又紧绷起来，众人齐齐垂首，不敢与她对视。
沈清辞微微抬手，玉珠立刻会意，示意两名小内侍上前，将托盘上的数卷宣纸缓缓展开，高高执于手中，向众人逐一展示。那宣纸上，是用蝇头小楷工整誊写的一条条新规，字迹清晰，条理分明。
“其一，明晰职司，各尽其责。”沈清辞朗声道，目光扫过众人，“自即日起，所有管事、仆役，无论品级高低，其职司范围、具体差事、需达标准、直属上级，皆将明文张榜，分别公示于各院及外院告示栏。何人负责洒扫，何人掌管库房，何人打理膳食，界限分明，一目了然。日后府中之事，只认职司不认人情，杜绝推诿扯皮、越权行事，亦使赏罚有据可依，不偏不倚。”
底下响起一阵极细微的骚动，有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少人眼中露出思索之色。以往府中职责模糊，遇事要么互相推诿，要么抢功争利，常常闹得不可开交，若真能将职司明晰，倒是能省去许多无端的麻烦，也少了许多勾心斗角的由头。
“其二，绩效考评，能者多得。”沈清辞继续道，声音里添了几分力度，“往后府中上下，月钱皆分作基础与绩效两部分。基础月钱照旧发放，保障诸位基本生计；绩效部分，则依据职司完成情况、差事难易程度、是否有所创新建言、有无过失等，每月由直属管事初评，再由本妃委派专人复核，分三等发放。勤勉能干、忠于职守、有所建树者，绩效月钱可翻倍，甚至远超往日全额月钱；若只是敷衍了事、懈怠懒散，或是出错频繁者，绩效月钱全无，情节严重者，还要扣减基础月钱；屡教不改者，则需掂量能否保住这份差事。此外，年节赏赐、晋升机会，亦与年度绩效挂钩，绝不埋没任何一个肯用心、有能力之人。”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能者多劳亦多得！这在等级森严、向来只看出身与资历的王府中，简直是闻所未闻！这意味着，即便出身低微，只是寻常仆役，只要肯用心、肯出力、有能力，便能获得更多的银钱，甚至有晋升的机会，真正有了出头之日！许多底层仆役和年轻管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忐忑被兴奋取代，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紧紧攥着的双手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激动。而那些习惯于混日子、靠着资历熬着清闲的老仆、管事，则开始面露忧色，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其三，采买透明，账目公开。”沈清辞的目光特意看向原先归赵妈妈管辖、此刻面色惨白的几名账房先生和采买管事，“即日起，设立采买小组，由库房、账房及各院轮值嬷嬷共同组成，凡府中采买，小至笔墨纸砚，大至粮油布匹、器物家具，皆需货比三家，索取报价单据，公开透明比价，择优择廉而定，严禁私下交易。所有采买账目，需详细记录物品名称、数量、价格、卖家、经办人等信息，每月汇总一次，于每月初一张贴于内院告示栏，凡府中之人，无论品级，皆可查阅监督。若有疑问或发现异常，可直接向本妃或林婆子申诉，一经查实，必有重赏。”
公开账目？允许任何人查阅？这简直是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往日采买之事，向来由少数人把持，其中的油水与回扣，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如今这条路被彻底堵死，那些靠着采买中饱私囊的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其四，广开言路，申诉有门。”沈清辞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内每一个人，语气诚恳，“本妃知晓，往日府中或有冤屈不得伸，或有合理建言无处禀报，只能憋在心中。自今而后，在潇湘苑外设立建言箱，由林婆子暂为掌管，每日开箱查看。任何人，无论身份高低，若觉遭遇不公待遇，或被冤枉责罚，亦或是对府务管理有改进良策、节省开支的妙计，皆可匿名或实名投书。所言之事查证属实，若为冤屈，即刻昭雪；若为良策，必有重赏。但有一条，”她语气骤冷，带着刺骨的寒意，“若有人因他人投书建言而加以打击报复，无论其职位高低、资历深浅，一律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林婆子闻言，再次挺直了背脊，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羡慕，有惊讶，有质疑，更有一种被王妃信任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她用力点头，心中暗下决心，定要不负王妃所托，将建言箱之事办得公正妥当。
“最后，”沈清辞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终结性的力量，沉稳而坚定，“过往之事，本妃并非不近人情，特设定半月追诉之期。自今日起，半月之内，凡主动向本妃或林婆子坦白交代往日所犯些许小过、并主动退还不当所得者，本妃一概既往不咎，亦会为其严格保密，允其在新规之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半月之后，若再经人举报或查证查出，仍有冥顽不灵、隐瞒不报者，无论所犯之过大小，一律严惩不贷，绝无半分宽宥！”
恩威并施，条理清晰，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沈清辞的新规，既彻底打破了旧有的、僵化腐败的管理框架，又建立了一套更公平、更透明、更具激励性的新秩序。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给出了改过自新的机会，给了底层仆役上升的通道，也给了所有人一个相对公正的生存环境，让人心服口服。
大厅内寂静了片刻，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在心中快速盘算着利弊，衡量着自己的处境。随即，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王妃娘娘明鉴！奴婢定当恪守新规，尽心竭力为王府效力！”
如同投入湖面的第一颗石子，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起初声音杂乱，渐渐变得整齐划一，最终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在集贤堂内久久回荡：
“恪守新规，尽心竭力！”
“恪守新规，尽心竭力！”
这声音，不再是往日面对主君时出于恐惧的敷衍应付，而是带着一种看到希望后的真心拥戴，一种对新秩序的向往与信服。
沈清辞端坐于主位之上，看着下方跪倒的一片身影，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不同于往日的光芒，知道她这一步，走对了。她不仅成功破除了盘踞王府多年的旧势力，更成功地在这片废墟之上，立起了新的规矩，点燃了所有人心中对未来的希望。
从“破”到“立”，这一路步步为营，惊心动魄，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她终于在这深似海的靖王府内宅，真正站稳了脚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权柄与威望。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沈清辞微微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眼底闪过一丝坚毅，她知道，前方或许还有更多未知的挑战，还有更深的暗流涌动，但至少此刻，她已牢牢掌握了主导这内宅风云的权柄，足以应对一切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