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五，安王府。
梅林积雪被洒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小径蜿蜒其间，枝头红梅燃得热烈，白梅绽得清雅，红白相间映着残雪，热闹得撞人眼目。冷冽的梅香混着雪后清润的空气浮动，吸一口便觉沁脾。暖亭四周挂着厚厚的素色棉帘，内里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地漫出来，与亭外的寒冽形成鲜明对照。宾客们三三两两聚着，夫人们裹着绫罗厚袄，手捧錾花暖炉，鬓边珠翠轻摇，言笑晏晏；公子们或凭栏赏梅，或品茗闲谈，语声温雅，倒衬得这梅林更添了几分雅韵。
沈清辞来得不早不晚，恰是宾客到得大半之时。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暗绣缠枝莲纹的宫装，领口袖口滚着一圈雪白的狐裘，外面罩着一件莲青色暗纹斗篷，斗篷边缘缀着细碎的珍珠，行走时轻轻晃动，微光流转。浑身上下并无过多饰物，只在鬓边簪了一支素银梅花簪，簪头雕刻的梅枝纤巧，几片花瓣微微卷曲，素雅却不失精致。可她就那样静静站在暖亭入口，身姿挺拔如寒梅，通身清润从容的气度，竟生生压过了周遭那些花枝招展、珠翠满头的夫人们。
她脸色平静，眉宇间不见半分愁绪，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与人见礼时颔首有度，同相熟的几位夫人打招呼，语声不急不缓，温润平和。
席间不少人偷偷打量她，眼神里藏着难掩的探究。近来京中关于靖王妃的流言沸沸扬扬，说她善妒成性、苛待下人，甚至暗中打压府中姬妾，虽无实证，却也传得有模有样。可此刻见她这般镇定自若、气度依旧，众人心里又难免犯了嘀咕——这般通透温润的女子，真能做出那些阴私之事？
沈清柔到得早些，早已混在夫人堆里谈笑风生。
她今日特意选了一身水红色撒花软缎长裙，外罩石榴红织金斗篷，鬓边插着赤金点翠步摇，走动时金翠摇曳，夺目得很。原是想借着这明艳的颜色压一压沈清辞的素净，可不知怎的，站在人群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那过于艳丽的颜色反倒衬得自己俗气。
她的目光时不时就往沈清辞那边瞟，见她被几位夫人围着说话，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那股压抑许久的火气便又腾腾烧了起来。
装，继续装！沈清辞，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还能装多久！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愈发热闹。安王妃命人撤了茶点，换上新酿的梅花酒，琉璃盏中酒液澄澈，泛着淡淡的琥珀色，酒香混着梅香，未饮先醉。众人浅酌一口，只觉清冽甘醇，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纷纷赞不绝口。暖亭里暖意更盛，笑语声、赞叹声交织在一起，一派祥和。
沈清柔端着酒杯，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悄悄避开众人目光，轻步走到安王妃身边，微微俯身，用帕子掩着唇角，压低声音道：“王妃娘娘，臣妾刚听闻府门外有个老婆子，正哭哭啼啼地求见您，说……说有天大的冤情要向您诉说，不肯离去呢。”
安王妃正与几位诰命夫人说笑，闻言眉头顿时蹙了起来。好好的赏梅宴，来了这么个哭哭啼啼的晦气人，岂不是败了兴致？她脸上掠过一丝不耐，摆摆手道：“不过是些无理取闹之辈，轰出去就是了，别让她在府门外喧哗，扰了宾客兴致。”
“娘娘息怒。”沈清柔连忙劝道，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悲悯，“这大冷天的，那婆子衣衫单薄，瞧着实在可怜。万一……万一真是有天大的冤屈无处可诉，才敢闯到王府来，若是就这么轰出去，岂不是寒了百姓的心？不如让她进来回句话，若是真有冤情，娘娘再做主；若是胡言乱语，再处置也不迟，这般也显得娘娘宽厚仁慈，体恤民情啊。”
她说得言辞恳切，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瞟向沈清辞那边，见她依旧神色淡然地与旁人说话，并未留意这边的动静，眼底闪过一丝阴狠。
安王妃犹豫了一下。今日府中宾客皆是京中权贵家眷，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做得太过绝情，传出去反倒落个苛待百姓的名声。她沉吟片刻，勉强点了点头：“也罢，那就带进来吧，速去速回，别耽误了赏梅的兴致。”
“臣妾遵旨。”沈清柔心头一喜，连忙应声，转身时特意挺直了脊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笑容。
消息传下去没多久，园子入口处便传来一阵骚动，原本赏梅散步的宾客们纷纷驻足回望，低声议论起来。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衣衫破旧的老婆子被两个家丁半拉半拽地拖了进来，她身上的棉衣又薄又脏，沾满了泥污，下摆还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冻得青紫的脚踝。一进园子，她便挣脱家丁的手，跌跌撞撞地朝着暖亭的方向冲去，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重重跪在了结着薄冰的青石板上，冰凉的寒气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
“王妃娘娘救命啊！靖王妃饶命啊！”
老婆子的声音凄厉尖锐，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硬生生把满园子的笑语声都压了下去。
暖亭里的宾客们顿时都愣住了，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说话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沈清辞，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探究与好奇，还有些人已经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沈清辞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她毫无关系。
那老婆子正是沈清柔特意找来的张婆子，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双手用力捶打着地面，额头在青石板上砰砰磕着，不一会儿便红肿起来，看着格外凄惨。“奴婢不敢了，奴婢真的不敢了！再也不敢多嘴了！求王妃娘娘开恩，求靖王妃饶过奴婢这条贱命吧！”
她抬起头，故意扬起满是皱纹的脸，让众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满脸的泪水和冻得发紫的嘴唇，还有那双布满红血丝、写满“恐惧”的眼睛。“奴婢以前在沈家伺候过二小姐……就是现在的靖王妃啊！只因奴婢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就被二小姐狠心赶了出来，不仅分文未给，还不许京中任何人家收留奴婢！如今奴婢走投无路，连口安稳饭都吃不上，只能沿街乞讨，这大冷天的，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冻饿而死啊！”
张婆子哭得撕心裂肺，每一句话都像是带着血泪，听得周围的宾客们窃窃私语声渐起。
暖亭里安静得能听见梅花花瓣飘落的轻响，夫人们相互交换着眼神，有人面露惊讶，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控诉惊到了；有人眉头紧锁，带着几分怀疑，觉得事情或许另有隐情；还有些与沈家或靖王府有过节的，脸上已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等着看沈清辞如何收场。
就在这时，沈清柔适时地站了出来。
她快步走到张婆子身边，微微俯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不解，装模作样地问道：“你这婆子，休要胡说八道！我姐姐自小性情宽厚，待人仁慈，最是体恤下人，怎么会做出这种赶尽杀绝的事？莫不是你认错人了？”
这话听着像是在维护沈清辞，可她刻意把“姐姐”两个字咬得极重，又特意强调“赶尽杀绝”，分明是在暗暗坐实张婆子的控诉。
张婆子像是被她的话提醒了一般，哭得愈发凶了，身体抖得像筛糠，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没错！奴婢没认错！就是二小姐……沈清辞！她在闺中时就心胸狭隘，容不下人！府里但凡有丫鬟得了老爷夫人的夸赞，或是长得体面些，都会被她寻个由头责罚驱赶！奴婢……奴婢就是因为无意中撞见她偷偷藏起了三小姐最喜欢的玉簪，还嫁祸给别的丫鬟，才被她记恨在心！”
她喘了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继续哭诉道：“不仅如此！二小姐出嫁前还私下对心腹说，嫁入靖王府后，绝不让任何女子接近靖王爷！府里的周嬷嬷，那可是伺候过老夫人的体面人，就因为劝了她几句，让她善待府中姬妾，便被她寻了个错处，逼着王爷将周嬷嬷赶去庄子上‘荣养’，实则就是流放！周嬷嬷如今境况如何，奴婢不得而知，可奴婢知道，再这么下去，奴婢迟早要被她灭口啊！”
张婆子边说边磕着头，额头的红肿愈发明显，演技逼真得让人心生恻隐。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不少人看向沈清辞的眼神已然变了，充满了鄙夷与探究。原来那些流言竟是真的？靖王妃竟真是这般善妒成性、心狠手辣之人？
沈清辞慢慢放下酒杯，琉璃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暖亭里格外清晰。
她没有看地上哭天抢地的张婆子，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清柔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
沈清柔被她看得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强自镇定下来，对着沈清辞说道：“姐姐，这婆子怕是疯了，满口胡言乱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不如让家丁把她拖下去，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是不是胡言，”沈清辞终于开口，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梅枝上凝结的冰棱，带着几分凉意，却异常清晰，“总要听她说完整。”
她缓步走出暖亭，脚下的锦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寒风吹起她莲青色的斗篷，衣袂翻飞间，更显身姿挺拔。她走到张婆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你说你曾在沈府伺候，是哪个院子的？伺候了多少年？我的生辰是何日？沈府后院东侧的那片竹林，是用来做什么的？”
张婆子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一愣，哭声顿时停住了。她是沈清柔花重金找来的市井婆子，只听沈清柔说了些沈清辞的“恶行”，哪里知道这些沈府的内情？她眼珠慌乱地转了转，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我……我是……是前院的……伺候了……好几年……生辰……生辰是……”
“怎么？说不出来了？”沈清辞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既说在沈府伺候过我，连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答不上来，岂不是露了破绽？”
周围的宾客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窃窃私语声渐渐小了下去，纷纷看向张婆子，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沈清柔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打圆场：“姐姐，许是这婆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一时忘了。她一个乡下婆子，哪里记得住这些细节？”
“记性不好？”沈清辞转头看向沈清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嘲讽，“三妹妹，她方才说，撞见我藏起了你的玉簪，还嫁祸给别的丫鬟。我倒想问问你，你何时丢过玉簪？又是哪个丫鬟被嫁祸了？此事我怎么从未听闻？”
沈清柔脸色一白，下意识地说道：“我……我那是……小时候的事了，许是姐姐忘了……”
“小时候？”沈清辞挑眉，“我记得你十岁那年丢过一支白玉簪，后来是周嬷嬷在你自己的妆奁盒底找到了，原是你自己随手放在那里忘了。此事府中上下皆知，怎么就成了我藏起并嫁祸给别人？”
她的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几声低低的抽气声。显然，有人也想起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