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赤焰焚天
东海之上的天空,在这一刻被一分为二。
一半是深沉如墨的夜,残月如钩,星子稀疏,海面平静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只在天际线处泛起细微的鱼鳞状波纹。另一半,却被一道撕裂长空的剑光彻底照亮——那剑光起自海面,初始只是青金色的一点,旋即膨胀、拉伸、延展,化作一道长达百丈、宽逾三丈的光之巨剑,剑锋所指,云层破碎,大气轰鸣,连下方海水都被无形的力量犁出一道深达数丈、两侧水墙高达十丈的恐怖沟壑!
剑光中,秦渊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已不再立于“破浪号”船头,而是以身合剑,人剑一体,化作这横贯天地的光之轨迹。镇岳剑在前,剑尖破开空气,发出刺耳到极致的尖啸;他本人在后,青衣在狂暴的气流中猎猎作响,眉心的镜心印记已不再是微光,而是化作一轮小小的、灼目的白日,正疯狂燃烧着什么——不是真气,不是内力,而是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
生命本源。
燃烧生命本源,以身为舟,以剑为帆,横渡万里长空。
这是他在青龙引路盘显现血字、得知逆镜大阵提前完成、三日后便将启动的瞬间,脑海中唯一浮现的、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从东海归墟到泰山之巅,海路加陆路至少五日,寻常方法绝无可能在三日内抵达。唯有此法——以白虎獠牙的杀伐锐气破开空气阻力,以玄武甲片的守护之力护住肉身不崩,再以燃烧的生命本源为燃料,换取超越极限的速度。
代价是:每飞行一千里,折寿一年。
东海至泰山,何止万里。
但他没有犹豫。
甚至没有告诉船上众人他的计划——只是将青龙引路盘塞给苏墨,将昏迷的沐剑屏托付给林素心,然后对玉罗刹和江辰说了两个字:
“泰山见。”
便拔剑,冲天,化作这道撕裂夜空的光。
第一千里,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空虚,仿佛生命被挖去了一块,永远填补不回。但他速度骤增,破空声从尖啸化作雷鸣,身下的海面被气浪掀起狂涛。
第三千里,空虚感变成了灼痛。血液在沸腾,经脉在哀鸣,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眉心镜心印记的光芒开始黯淡——简心留在其中的守护之力,正被飞速消耗。
第五千里,他喷出了第一口血。血不是红色,而是淡金色,在剑光中瞬间蒸发。视野开始模糊,耳中轰鸣不断,但他握剑的手依旧稳定。下方已不再是海,而是陆地——齐鲁大地的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
第七千里,他听到了碎裂声。不是剑,不是衣,而是体内的某道“界限”。那是武学修为达到宗师境界后,自然形成的、保护生命本源的“先天屏障”。此刻,屏障碎了。更磅礴的力量涌出,速度再增,但生命流逝的速度也翻倍。
第九千里,他看到了泰山。
不是用眼睛——眼睛早已被狂暴的气流刺得无法睁开。是用“心”,用燃烧生命换来的、超越凡俗的感知。在那片齐鲁大地中央,一座雄伟的山岳如巨龙般盘踞,山巅之上,浓郁的幽冥死气如黑色天幕倒扣,死气中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逆时针旋转的漩涡虚影——逆镜大阵,已成!
而在漩涡中心,一点金光正在苦苦支撑。金光微弱,却无比纯净,无比熟悉。
简心。
她在玄冥镜中,隔着千里万里,隔着两界屏障,依旧在对抗大阵的侵蚀,为这人间争取最后的时间。
“简心……”秦渊在心中嘶吼,速度再催。
最后一千里。
他燃烧了剩余的全部。
剑光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青金色的光芒中融入了白虎的杀伐白、玄武的守护黑、以及生命燃烧时迸发出的、最纯粹的赤红。三色交织,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长虹,从东海之滨到泰山之巅,在夜空中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仿佛将天空劈成两半的光痕。
泰山,日观峰。
子时将至。
峰顶已被彻底改造——原本的观日平台被夷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达九丈、直径三十丈的圆形祭坛。祭坛以黑色玄武岩砌成,岩面刻满扭曲的符文,每一个符文都在流淌着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黑色液体。祭坛边缘,按照四象方位立着四根巨柱——东柱青龙,西柱白虎,南柱朱雀,北柱玄武,但四柱的图腾全部颠倒,青龙怒目变哀泣,白虎咆哮变呜咽,朱雀展翅变折翼,玄武昂首变俯首。
逆四象,乱阴阳,这是逆镜大阵的核心。
祭坛中央,悬浮着一面直径丈许的漆黑铜镜。镜面不是平滑的,而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裂痕深处有暗红色的光芒流转,如同凝固的血液。镜面正对天空,镜中倒映出的不是星空,而是一个缓缓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那漩涡与归墟之眼一模一样,只是小了无数倍,却更加凝实,更加……饥渴。
玄冥镜最大的一块碎片,被幽冥教以邪法祭炼三百年而成的——“逆镜”。
逆镜下方,盘坐着四十九名黑袍人。他们围成七圈,每圈七人,所有人双手结着相同的法印,口中诵念着晦涩的咒文。随着咒文声,他们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皮肤紧贴骨骼,眼眶深陷,头发脱落,生命精气正被逆镜疯狂抽取,化作维持大阵运转的养料。
而在祭坛最高处,一个身影负手而立。
他穿着暗紫色的蟒纹长袍,头戴紫金冠,面如冠玉,三缕长须垂至胸前,看起来约莫五十许年纪,眉眼间有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疯狂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的火焰。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
玉佩通体漆黑,只有拇指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幽冥气息。仔细看,玉佩的形状竟与逆镜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无数倍。
“时辰将至。”他抬头望向夜空,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在吟诵诗句,“三百年谋划,二十载经营,终到开花结果之时。九幽之门将开,吾主将临,这污浊的人间,该换一片天了。”
他身后,阴影中走出一个佝偻的老者。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枯槁,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手中拄着一根蛇头拐杖。
“教主,”老者声音沙哑,“四圣兽镇物尚缺其三,此时强行启动大阵,恐有瑕疵。”
“无妨。”被称为教主的男子淡淡一笑,“青龙玉璧有山河镇魂印守护,暂时动不得。但白虎獠牙、朱雀翎羽、玄武甲片……很快都会是我们的。秦渊那孩子,正在来的路上。他体内已融合白虎与玄武之力,正是最好的‘钥匙’。等他到了,以他为引,四圣兽之力自会归位。”
“可他会乖乖就范吗?”老者迟疑。
“由不得他。”教主眼中闪过冰冷的光芒,“他父亲秦啸当年何其英雄,不还是死在我手中?他母亲玉琉璃何等绝色,不也随夫而去?血脉亲情,爱恨情仇,都是弱点。而人一旦有了弱点……”
他顿了顿,望向南方天空,那里正有一点光芒急速靠近。
“就会飞蛾扑火。”
话音落时,那道横贯天地的三色剑光,已至泰山脚下!
剑光落地,不是轻柔的飘落,而是陨石般的撞击!
“轰——!!!”
山脚一处平台被硬生生砸出一个直径五丈、深达三尺的巨坑。尘土冲天而起,碎石如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烟尘中,秦渊单膝跪地,以剑拄身,试图站起,却猛地喷出一大口淡金色的鲜血——血中甚至夹杂着内脏的碎片。
他整个人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衣衫破碎不堪,露出下面伤痕累累的身体——那些伤痕不是刀剑所伤,而是过度催动真气、燃烧生命导致经脉崩裂后,从内向外迸开的裂口。每一道裂口都在渗血,不是鲜红,而是一种暗淡的、仿佛失去生机的暗红色。
头发白了。
不是全部,但两鬓已彻底霜白。面容憔悴得如同大病三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灭的火焰,依旧清澈,依旧坚定。
他成功了。
万里长空,一日横渡。
但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勉强站起,身体摇晃,却死死握紧镇岳剑,望向山顶。那里,逆镜大阵散发的幽冥死气如黑色天幕,将整座日观峰笼罩。而在死气最浓郁处,他能感觉到简心的气息——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简心……我来了……”
他迈步,一步,两步。
步伐踉跄,却从未停下。
山道两侧,忽然亮起无数双幽绿的眼睛。
镜影司的残党,幽冥教的教徒,早已在此埋伏多时。他们从阴影中走出,从石后现身,从树上跃下——密密麻麻,足有数百人。刀剑出鞘,弓弩上弦,所有兵器的锋刃都对准了那个摇摇欲坠的青衣身影。
秦渊看也不看他们,只是继续向上走。
第一支弩箭射来。
他抬手,剑未出鞘,只是剑鞘轻摆。“铛”的一声,弩箭被震飞。但第二支、第三支、第一百支……箭如雨下!
秦渊终于拔剑。
剑光起时,已不复之前的辉煌浩大,只有三尺青锋,在身周划出一道道简洁到极致、也精准到极致的弧线。每一剑,都有一支弩箭被击落;每一步,都有一个敌人倒下。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磅礴的剑气,只有最基础的格挡、刺击、削斩。
但就是这些基础的剑招,却蕴含着一种返璞归真的“道”。
那是燃烧生命后,对剑、对武、对守护最本源的领悟。
他一步步向上,身后留下一地尸体。鲜血染红石阶,但他身上也多了一道道伤口——左肩被刀划开,深可见骨;右腿中了一箭,箭镞淬毒,伤口周围迅速发黑;后背更是被暗器击中三次,每一次都让他身形踉跄。
但他没有停。
不能停。
山顶,简心在等他。
山腰,一处平台上,江辰和玉罗刹终于赶到。
他们乘的是苏墨安排的青云阁最快的信鸽舟——那是一种特制的小型飞舟,以灵石驱动,日行三千里,已是凡人能掌握的极限速度。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比秦渊晚到了半个时辰。
而当他们看到山道上那个浴血前行、白发渐生的身影时,玉罗刹只觉心脏被狠狠揪紧。
“秦渊——!”
她嘶声喊道,身形如电扑出。焚焰剑出鞘,赤红剑光如火山喷发,瞬间清空了前方十丈内的所有敌人。她冲到秦渊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处一片冰凉——那不是受伤的冰凉,而是生命气息极度衰弱后的死寂。
“你……你燃烧了生命本源?!”玉罗刹声音发颤,眼中瞬间涌起水光。
秦渊看她一眼,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时间……不够……只能如此……”
“疯子!你这个疯子!”玉罗刹眼泪终于落下,却不敢耽搁,立刻催动圣火镜心诀。赤红中带着金芒的真气涌入秦渊体内,试图护住他即将崩溃的心脉。
但她的真气一入体,便发现秦渊的经脉状况有多糟糕——千疮百孔,寸寸断裂,许多地方甚至已经开始“石化”,那是生命本源枯竭后,肉身开始走向死亡的征兆。寻常方法,根本救不了。
“没用的……”秦渊摇头,推开她的手,“我自己……知道……还能撑……到山顶……”
他继续迈步。
江辰也杀到身侧,孤影剑化作一片死亡阴影,将扑来的敌人一一斩杀。他看了秦渊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护在他身侧,用剑、用身体,为他挡下所有攻击。
三人并肩,向上冲杀。
越往上,敌人越多,修为也越高。到后来,甚至出现了三名镜影司的长老——都是玉无痕那个级别的高手。一人持骷髅杖,杖头喷出毒烟;一人握丧魂铃,铃声乱人心神;一人挥哭丧棒,棒影重重如鬼魅。
玉罗刹咬牙,将圣火镜心诀催至极限。眉心赤莲印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她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轮燃烧的小太阳,赤焰冲天而起,将毒烟焚尽,将铃声压下,将棒影撕裂。
“朱雀真火·焚天!”
她厉喝,焚焰剑脱手飞出,在空中一分为七,七剑化作七只火焰朱雀,长鸣着扑向三名长老。火焰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在燃烧,连石头都在熔化。
三名长老骇然变色,疯狂后退,但已来不及。火焰朱雀如影随形,瞬间将三人吞噬。惨叫声中,三人化作三团火炬,几个呼吸后便烧成灰烬。
但玉罗刹也闷哼一声,嘴角渗血。强行催动尚未完全掌握的“焚天”之招,对她的反噬同样巨大。
“走!”她擦去血迹,扶住秦渊,继续向上。
最后三百级台阶。
敌人已清空——不是被杀光,而是不敢再上。因为从这里开始,已是逆镜大阵的核心范围,幽冥死气浓郁到足以让活人瞬间毙命。黑色的雾气如实质般流淌,石阶上凝结出冰霜,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仿佛有生命的黑色颗粒。
秦渊三人踏入黑雾的刹那,只觉浑身一冷。
不是温度的冷,而是灵魂层面的寒意。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抚摸他们的皮肤,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他们的灵魂,有无数张嘴巴在他们耳边低语着诱惑与诅咒。
“放弃吧……人间不值得……”
“加入我们……获得永生……”
“简心已经死了……你救不了她……”
幻象丛生。
秦渊看到了父亲秦啸——不是记忆中模糊的印象,而是活生生的、穿着戎装、面带微笑的父亲。父亲对他招手:“渊儿,来,为父教你枪法。”
他看到了母亲玉琉璃——圣火宫圣女,一身红衣,美得不可方物。母亲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孩子,别那么累,到娘身边来。”
他甚至看到了简心——不是镜中的简心,而是活生生的、巧笑嫣然的简心。她提着药篮,在山间采药,回头对他笑:“秦大哥,今天采到了茯苓,晚上给你炖汤。”
每一个幻象都那么真实,那么美好。
每一个幻象都在诱惑他停下脚步,放弃前行,沉溺在这虚假的温暖中。
秦渊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
“假的。”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继续迈步。镇岳剑向前一挥,剑风扫过,幻象如泡影般破碎。父亲消失了,母亲消失了,简心……也消失了。
但他心中那份守护真实的简心的意志,却更加坚定。
玉罗刹和江辰同样经历了幻象考验。玉罗刹看到的是母亲玉玲珑被杀的场景重现,江辰看到的是江家灭门那夜的惨状。但两人都咬牙挺了过来——能走到这里的人,心志早已坚如磐石。
最后一百级。
黑雾已浓稠如墨,每走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更可怕的是,雾中开始出现实质的攻击——黑色的触手从地面、从空中、从四面八方刺来,触手上布满吸盘,吸盘中是锋利的牙齿,一旦被缠上,便会瞬间被吸干精血。
秦渊挥剑斩断三根触手,但第四根缠住了他的左腿。吸盘咬破皮肉,剧痛传来,同时一股阴寒霸道的死气顺着伤口侵入体内,与他残存的生机激烈对抗。
他闷哼一声,剑光再闪,斩断触手。但伤口处已开始发黑、溃烂。
“这样下去不行!”玉罗刹急道,她周身燃烧着赤焰,将靠近的触手全部烧毁,但火焰在黑雾中消耗极快,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江辰的孤影剑专破邪祟,剑光过处触手纷纷断裂,但他同样在喘息——这里的幽冥死气太浓了,对活人的压制大到难以想象。
就在三人即将被触手海洋淹没时,山顶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凤鸣!
不是真正的凤鸣,而是某种纯净、神圣、充满生机的力量爆发时产生的天地共鸣。鸣声中,笼罩台阶的黑雾剧烈翻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触手们发出痛苦的嘶嘶声,迅速缩回雾中。
一道赤金色的光芒从山顶照下,如晨曦破晓,驱散黑暗。
光芒中,沐剑屏的身影缓缓浮现。
她依旧穿着南诏服饰,但此刻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神圣威严的气息。朱雀翎羽悬浮在她头顶,翎羽完全展开,长达三尺,每一根羽丝都在燃烧着赤金色的火焰。火焰不炽烈,却无比纯净,所过之处,黑雾如冰雪遇阳,迅速消融、退散。
“沐姑娘!”玉罗刹惊喜道。
“林姨以药王谷秘法为我稳定了修为,苏公子用青云阁的传讯阵法将我直接传送到泰山附近。”沐剑屏快步走下,朱雀翎羽的光芒将三人笼罩,“我来晚了。”
“不晚。”秦渊看向山顶,“正好。”
在朱雀之力的庇护下,四人终于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踏上了日观峰顶。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呼吸一窒。
巨大的逆镜祭坛,翻涌的幽冥死气,四十九名正在被抽取生命的黑袍人,以及……祭坛最高处,那个负手而立、面带微笑的紫袍男子。
男子也在看着他们。
目光先在沐剑屏头顶的朱雀翎羽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贪婪,随即落在秦渊身上,上下打量,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秦渊,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温和,仿佛在迎接久违的故人,“本座等你很久了。”
秦渊握紧剑,死死盯着他:“你是谁?”
男子微微一笑,缓缓摘下头上的紫金冠,露出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随手抛下。
令牌落在秦渊脚前,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那是一面纯金的令牌,正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魏”字,背面是锦衣卫的獬豸图腾。令牌边缘有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但保存得极好。
秦渊瞳孔骤缩。
这令牌……他见过!
在周崇将军的书房里,在那些记载着二十年前往事的密档中,他见过这面令牌的图样——这是魏忠贤掌权时,赐予心腹的“九千岁令”,持此令者,可先斩后奏,权倾朝野。
而当年持此令、奉魏忠贤之命构陷江辰父亲江寒、并最终导致江家灭门的那个人……
“魏阎。”江辰的声音冰冷如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二十年前锦衣卫指挥使,魏忠贤义子,江家灭门案的真正主谋……竟然是你。”
“魏阎”这个名字一出,玉罗刹和沐剑屏都倒吸一口凉气。
二十年前,这个名字代表着绝对的恐怖。他是魏忠贤最锋利的刀,是东厂最残忍的鹰犬,死在他手中的忠臣义士不计其数。江家灭门后不久,魏忠贤倒台,魏阎也随之失踪,江湖都以为他已死在崇祯皇帝的清算中。
没想到,他不仅活着,还成了幽冥教的教主!
“魏阎……已经死了。”紫袍男子摇头,语气平淡,“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幽冥教教主——九幽。”
他顿了顿,看向江辰,眼中闪过一丝讥讽:“江家的小杂种,当年让你逃了,是本座最大的失误。不过没关系,今日正好弥补。”
他又看向秦渊,目光变得复杂:“至于你……秦渊。你父亲秦啸,当年号称‘铁壁将军’,与老夫……哦不,与本座,并称‘大明双壁’。他是忠臣良将,我是奸佞权宦,朝野上下都说他是光,我是暗。”
“但他们错了。”九幽的声音陡然转冷,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秦啸算什么忠臣?他不过是个迂腐的蠢货!明明有经天纬地之才,明明可权倾朝野,却非要守着那些可笑的‘忠义’,最终落得个城破殉国的下场,连妻儿都保不住!”
他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紫袍无风自动,恐怖的威压如山海般倾泻而下:“而我,魏阎,不,九幽——我活下来了!我不但活下来了,还找到了真正的力量,找到了通往永生的道路!幽冥教才是未来,吾主才是真神!你们这些蝼蚁,凭什么阻我大道?!”
狂笑声中,他抬手,五指虚抓。
逆镜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黑光!
镜面中那个黑色漩涡开始加速旋转,恐怖的吸力从中传出,不是吸物体,而是吸……灵魂!秦渊四人只觉魂魄都要离体而出,被拖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四圣兽镇物已得其三,正好作为开启九幽之门的祭品!”九幽狂笑,“秦渊,你体内的白虎与玄武之力,沐剑屏的朱雀翎羽,再加上这四十九名教徒的生命精元……足够了!足够了!”
逆镜的吸力越来越强。
沐剑屏头顶的朱雀翎羽剧烈震颤,赤金火焰在黑洞般的吸力下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玉罗刹和江辰全力运功抵抗,但修为差距太大,他们的身体正在缓缓向逆镜移动。
秦渊死死钉在原地。
他望向逆镜深处,在那里,他看到了简心。
不是幻象,是真实——玄冥镜的虚影在逆镜的压迫下显现,简心盘坐镜中,双手结印,周身散发出纯净的青白色光芒,正苦苦抵抗着逆镜的侵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渗血,显然已到了极限。
两人的目光,隔着两镜,隔着生死,在这一刻相遇。
简心眼中闪过痛楚、担忧,但最终化为温柔与坚定。她对他轻轻摇头,嘴唇微动,没有声音,但秦渊读懂了:
“走。”
她让他走。
就像三年前在东海,她让他活下去一样。
秦渊笑了。
笑得苍凉,却无悔。
“这一次,我不走了。”
他轻声说,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松开了镇岳剑。
剑落地,插入岩石。然后他张开双臂,不是抵抗,而是……拥抱。
拥抱那恐怖的吸力。
拥抱那无尽的黑暗。
拥抱那必死的命运。
“秦渊——!”玉罗刹嘶声哭喊,想要抓住他,但吸力太强,她根本无法靠近。
江辰目眦欲裂,孤影剑疯狂斩向九幽,但剑气在靠近九幽身前三尺时便自行崩散——修为差距,天壤之别。
沐剑屏咬破舌尖,将一口精血喷在朱雀翎羽上。翎羽光芒大盛,赤金火焰如火山喷发,暂时抵住了吸力,但也只是暂时。
而秦渊,已飞向逆镜。
不是被吸过去,而是主动的、决绝的飞过去。
在飞行的过程中,他体内残存的白虎之力、玄武之力开始燃烧——不是燃烧生命本源,而是燃烧圣兽本源!这是比燃烧生命更彻底、更不可逆的牺牲,一旦开始,便再无法回头,连魂魄都会消散,永世不得超生!
但换来的是……超越极限的力量。
白虎的杀伐,玄武的守护,在这一刻完美融合,化作一种纯粹到极致、也霸道到极致的“破灭”之力。
秦渊整个人化作一道黑白交织的光,撞向逆镜!
不是撞向镜面,而是撞向镜中那个黑色漩涡的中心!
他要以身为箭,以圣兽之力为锋,刺穿逆镜,破坏大阵!
“疯子!你这个疯子!”九幽终于变色,他没想到秦渊竟如此决绝,不惜魂飞魄散也要破坏他的大阵。他疯狂催动逆镜,试图阻止,但已经晚了。
黑白之光没入漩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然后——
“咔嚓。”
一声轻微的、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碎裂声。
逆镜镜面,那道最大的裂痕,忽然延伸、分叉、蔓延,最终如蛛网般布满整个镜面。
镜中的黑色漩涡剧烈震颤,旋转速度开始减缓,吸力开始减弱。
“不——!!!”九幽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
而镜中,玄冥镜的虚影骤然明亮!
简心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双手法印急变,镜心能量如海啸般爆发,顺着逆镜的裂痕汹涌而入!
青白色的光芒从裂痕中迸射而出,与秦渊所化的黑白之光融合,化作一种混沌的、仿佛能开天辟地的原始光芒。
光芒中,秦渊的身影重新浮现。
他闭着眼,面容安详,仿佛沉睡。身体悬浮在逆镜前,周身被混沌光芒包裹,白虎与玄武的虚影在他身后浮现,咆哮、长吟。
而简心的虚影,也从玄冥镜中走出,来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两人的手接触的刹那——
“轰——!!!”
混沌光芒爆炸了。
不是毁灭性的爆炸,而是……净化。
光芒如潮水般向四周扩散,所过之处,幽冥死气如冰雪消融,黑色符文寸寸断裂,四十九名黑袍人身上的抽取之力被切断,他们软软倒下,虽奄奄一息,却保住了性命。
逆镜镜面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最终——
“砰!”
彻底炸成无数碎片!
碎片在空中飞舞,每一片都在混沌光芒的照耀下迅速黯淡、化作飞灰。逆镜大阵,破了。
九幽狂喷一口黑血,踉跄后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疯狂:“不可能……不可能……三百年的谋划……怎么可能……败在你们这些蝼蚁手中……”
他死死盯着空中那对手牵着手的身影,最终化作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咆哮:“你们毁了我的心血……我要你们……陪葬——!!!”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精血在空中化作一个复杂的血色符文,符文一闪,没入他眉心。
下一刻,他的身体开始膨胀、扭曲、变形。
皮肤裂开,露出下面漆黑的、布满鳞片的血肉。头颅拉长,化作狰狞的龙首,却只有一只独眼,眼中燃烧着九幽鬼火。背后伸出三对破破烂烂的肉翼,尾巴从袍下钻出,长满倒刺。
他不再是“九幽”。
而是……幽冥邪魔的本体!
“都得死——!!!”
邪魔咆哮,巨爪拍下,爪风撕裂空气,直取空中的秦渊和简心!
玉罗刹、江辰、沐剑屏同时出手。
赤焰焚天,孤影裂空,朱雀长鸣。
三道攻击与巨爪碰撞,爆发出震天巨响。但邪魔的力量太强了,三人被震得倒飞而出,鲜血狂喷。
巨爪继续拍下。
眼看就要将秦渊和简心的虚影拍碎——
秦渊忽然睁开了眼睛。
不是他一个人的眼睛。
是他,和简心,两人同时睁眼。
四目相对,眼中是同样的温柔,同样的坚定,同样的……决绝。
然后,他们松开了手。
不是分离,而是……融合。
秦渊向前,简心向后,两人的虚影在这一刻重叠、交融,最终化作一个全新的存在——那是一个半虚半实的身影,面容模糊,却散发着秦渊的坚毅与简心的温柔,左手持剑(镇岳剑的虚影),右手托镜(玄冥镜的虚影)。
身影开口,声音是两人的重合:
“以我二人之魂,唤四圣兽之灵。”
“青龙现东方,镇山河气运。”
话音落,东方天际,一点青光破空而至——那是远在南京的青龙玉璧,竟隔空投射来一道龙气虚影!青龙虚影长达十丈,盘旋而至,融入身影左臂。
“白虎镇西方,主杀伐征伐。”
秦渊怀中的白虎獠牙自动飞出,化作一道白光,没入身影右臂。白光中,白虎虚影仰天长啸。
“朱雀守南方,掌生机净化。”
沐剑屏头顶的朱雀翎羽脱手飞出,赤金火焰冲天,朱雀虚影展翅,融入身影后背。
“玄武定北方,司守护承载。”
秦渊体内的玄武之力自动涌出,黑色玄光如潮水般扩散,玄武虚影浮现,融入身影双脚。
四圣兽虚影,齐聚!
身影的气息,在这一刻超越了凡俗,超越了宗师,甚至超越了所谓的“武学”范畴,触及到了天地法则的层面。
他(她)抬手,剑与镜合一。
“四灵归位——乾坤正法!”
一剑,刺出。
不是刺向邪魔,而是刺向天空。
剑光起时,天空中的乌云被撕裂,露出后面璀璨的星河。星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融入剑光。镜光起时,大地上的幽冥死气被净化,地脉灵气如长龙般升腾,融入镜光。
剑光与镜光合一,化作一道纯净的、仿佛能洗涤一切污秽、修正一切错乱的“正道之光”。
光,照在邪魔身上。
“不——!!!吾主……救我……救我——!!!”
邪魔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哀嚎,在正道之光的照耀下,身体寸寸崩解、消散,最终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湮灭。
幽冥教主九幽,伏诛。
光芒散去。
秦渊和简心的虚影缓缓分开,重新化作两个独立的身影。但他们的身体都变得透明——这是魂力耗尽、即将消散的征兆。
玉罗刹扑上去,想要抓住秦渊,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秦渊……简心姐姐……”她泪流满面。
秦渊对她微微一笑,又看向江辰、沐剑屏、以及刚刚赶到的苏墨和林素心。
“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们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虚。
简心也看向母亲林素心,眼中满是不舍,却无悔:“娘,对不起……女儿……不能陪您了……”
林素心早已哭成泪人,却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
秦渊和简心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然后,他们的身影开始消散,化作点点光芒,飘向天空,飘向大地,飘向这他们用生命守护的人间。
但在最后消散前,秦渊忽然看向玉罗刹,嘴唇微动,说了三个字。
玉罗刹读懂了。
他说的是——
“谢谢你。”
光芒彻底散去。
两人,消失了。
天地间,只余一片寂静。
良久,朝阳升起,金光万道,照亮了满目疮痍的泰山,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未干的泪痕。
战斗结束了。
邪魔伏诛,大阵被破,人间得救。
但代价呢?
玉罗刹跪在地上,望着秦渊消失的地方,久久不动。
江辰握紧剑,剑身上又多了一道刻痕——这一道,是为秦渊刻的。
沐剑屏收起朱雀翎羽,翎羽的光芒黯淡了许多,仿佛也在哀悼。
苏墨和林素心相视无言,唯有泪千行。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秦渊消失的地方,一点微弱的、黑白交织的光芒,正悄悄渗入大地,消失不见。
就像一颗种子,埋入了土壤。
等待着重生的那一天。
【下章预告】
泰山之战落幕,秦渊与简心双双消散,人间浩劫暂解。然而一个月后,玉罗刹在圣火宫禁地修炼时,体内新生的“圣火镜心诀”忽然与地脉产生奇异共鸣——她在地底深处,感应到了一丝微弱却熟悉的生命波动!与此同时,归墟之眼再度异动,玄冥镜封印加速崩解,四圣兽镇物同时发出警示。第三百六十七章《绝境之光》,看玉罗刹如何追寻那丝生命波动,看四圣兽传承者能否在封印彻底破碎前找到让秦渊与简心重生的方法,看这场看似结束的战争,实则才刚刚进入最残酷的篇章!绝境之中,唯有不灭的信念,方能点燃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