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处在将暗未暗的临界,江面上最后的天光与水色交融成一片朦胧的灰蓝。
远处的芦苇荡已看不清细节,只剩下起伏的黑色剪影。
寒风却是越发猛烈,肆无忌惮的卷过荒野江畔。
孙卿跪在担架旁,利落地为那名驾驶员处理伤口:子弹应该是擦着肺过去,必须尽快手术。
武清明立即挥手:全体上车!动作快!士兵们纷纷上前,搀扶着年迈的教授们攀上卡车车厢。
联络员老严被士兵抬到车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武同志……让我坐驾驶室……我来指路……
可你的伤……
撑得住……任务要紧……
卡车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整个车身随之剧烈震颤。
教授们紧紧抓住车厢栏杆,看着枯黄的蒿草在颠簸中缓缓后退。直到行驶出一里多地,这老旧的卡车才终于跑顺了些。
副驾驶座上的姚胖子此时被颠得脸色发青,过江时吃的那套煎饼在胃里翻江倒海。
他死死咬紧牙关,双手攥住车门上的把手,每个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姚长官,您还好吗?开车的排长频频侧目。
姚胖子只能拼命摆手,连嘴都不敢张——他正调动全身力气,与那套即将破口而出的煎饼展开殊死搏斗。
突然,车顶被人敲得砰砰作响,隐约传来孙卿急促的呼喊声:停车!快停车!
排长一脚急刹将车停下,惯性的冲击让姚胖子再也憋不住了,他推开车门,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蹲在路边哇哇大吐起来。
车厢里,孙卿也正扶着两位老教授趴在栏杆边吐着苦水,
武清明发觉后车停了下来,立即踩下刹车踏板。
“怎么了?”清明一路小跑过来
“两位老先生经不起颠簸,”孙卿正帮着两位老人拍着后背
“车上也没有挡风的雨布,太冷了”
武清明攀上卡车扫视了一眼蜷缩成一团的教授们,不禁皱起了眉头
“别说这帮老先生”姚胖子总算吐了个干净,脸色煞白的走了过来:“我都吃不消。”
他看了眼车厢接着说道:“两个岁数大的坐到驾驶室去。前面车里还能坐一个”
说完便帮着孙卿将三位岁数最大的搀扶下了车,随即又将自己的呢大衣递给陈教授:“伯父,这件你披着,挡挡风!”
一旁的李教授羡慕道:“还是有个女儿好啊,陈教授,要不你就让小姚做你女婿吧!”
姚胖子用感激的目光看向李教授———这简直是神助攻啊!
其他几位也跟着起哄:“我看行!这小胖说话虽粗鲁些,但心地却是善良!陈教授你就放句话——同意,老夫们也可以跟着沾沾光!”
一席话说的几位教授哈哈大笑,陈教授一脸正色:“如今婚配自由,我同意有何用处,还是要看年轻人自己的想法。”
武清明一看苗头不对,怎么又开始讨论起男女婚配之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不赶紧走。
姚胖子倒是一脸的诚恳:“伯父,我是有这方面的考虑,相信怡霖的想法跟我一样,您看......”
武清明急了:“姚胖子!你吃饱了撑的,现在都什么时候来,你还有空表白?我真是服了你。”
“去!”姚胖子一脸不满的瞥了清明一眼,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现在不趁机说 了,以后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陈教授没想到姚胖子是来真的,顿时愣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陈啊,你就点个头,大伙都等着呢”
陈教授摆了摆手,一脸无奈中夹带着期许:“小姚啊!我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回上海,怡霖就拜托你照顾了。”
姚胖子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看热闹的教授们却是鼓起掌来,就连那条小黄狗也欢快的在车厢里蹦蹦跳跳。
清明看着有些发愣的姚胖子:“还不赶紧答应,陈教授都点头了,傻子!”
“哦!哦,我脑子转不过来,伯父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怡霖!等您回上海保证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陈怡霖。”
老先生们又是一阵哄笑,陈教授连忙摆手:“胖就算了,健康平安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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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福里笔墨庄内,日光西斜,窗棂上的光影渐渐淡去。
玉凤望着眼前这位衣着考究的西洋派头女士,将一盏新沏的碧螺春轻放在案几上:骆经理请用茶,国忠应该就快到了。
骆青玉含笑致意,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墙上那架老式挂钟——时针即将指向五点。
陆伯轩摘下老花镜,细细端详着这位陌生来客。他在记忆里搜寻良久,也不记得儿子有过这样一位朋友。
陆太太的孩子多大了?骆青玉轻啜一口清茶,语气温婉。
小的才六个多月,大的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玉凤柔声应答,目光却不时飘向门外。
话音未落,店门一声被推开。陆国忠提着公文包迈进门来,肩头还带着室外的寒意。
陆先生。骆青玉起身相迎,唇角保持着得体的弧度,您要的婴幼儿辅食给您送来了。
有劳骆经理。陆国忠将公文包递给玉凤,顺势在她耳畔低语几句。玉凤会意,轻轻搀起陆伯轩:阿爸,我们去后堂坐坐,让国忠和骆经理谈点事情。临走时不忘向客人微微颔首。
待二人脚步声远去,陆国忠随手拿起一罐米粉端详,声音压得极低:情况紧急。保密局截获了我们的电文,苦于破译不出,正在全城搜查电台位置。
那要不要暂时静默?
不可。陆国忠拆开包装细看,电台一旦沉寂,我这边反倒不好周旋。明日照常发报,电文内容随意,只需在结尾加上二字,总部自会明白这是迷惑敌人的虚码。
之后如何安排?
等我消息。特别注意停电信号。陆国忠神色凝重,随即提高音量,这次真是麻烦骆经理了,这是货款请您收好。
您太客气了,举手之劳。骆青玉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忽然回身,陆先生请留步。若有需要,随时联系。
她欠身施礼,转身迈入渐暗的天光中。檐下风铃轻响,在薄暮中荡开一圈圈细碎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