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着青天白日旗的运输艇发出沉闷的声,缓缓驶离栈桥。姚胖子朝岸上的司机小李用力挥手:看好车子!咱们回家可就指望它了!
您放心!小李在风中高声回应,不停挥动的手臂透着一丝不安——他原本坚持要随行过江,却被姚胖子硬生生拦下。
你个司机跟去能顶什么用?姚胖子当时不耐烦地摆手,万一我们回不来,总得有人报信。你就守在江边等着!
船舱里,几位教授正围着孙卿低声询问:小孙姑娘,我们这是往哪里去?不是说长江水道都封锁了吗?
这段江面还在通行。孙卿望向对岸朦胧的轮廓,南通尚未解放,请各位先生务必紧跟队伍,切勿与陌生人交谈。
这时几名士兵抬着两大桶热水进来,蒸腾的热气瞬间弥漫整个舱房。孙卿展颜笑道:先生们可以稍作梳洗了,身上的旧衣物都可以换下。随即转向三位女眷:请随我来。
驾驶舱内,武清明举着望远镜不断扫视江面。姚胖子叼着烟卷,频频看向腕表——时针指向下午三点,冬日的黄昏很快就要降临。他们必须在夜幕降临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运输艇的引擎持续轰鸣,在江面上破开一道浑浊的浪痕。
“全速前进!”武清明盯着后方,声音低沉。
“长官,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皮肤黝黑的艇长无奈地抹了把脸上的水汽。
“看左边!”姚胖子突然低喝。武清明猛地转身——只见一艘巡逻快艇正破浪而来,青天白日旗在江风中扑啦啦作响,甲板上的机枪已然调整好方向,黑洞洞的枪口正直指运输艇。
“江防司令部的巡逻艇……”武清明暗骂一声,立即对着传声筒下令:“三旅全体警戒!其他人留在舱内,不得随意走动!”
“前方运输艇立即停船接受检查!”巡逻艇的扩音器里传来命令。
“减速,但别停车。”武清明对艇长快速交代一句,随即大步迈出驾驶室。
“你们是哪部分的?”巡逻艇上的士兵高声喊话。
“眼睛瞎了?第三旅运送军需的!”武清明手下的排长厉声回应,声音在江风中格外响亮。
巡逻艇闻声稍稍放缓速度,与运输艇保持并行。武清明站上左舷,军大衣的下摆在风中翻飞:“十七师的弟兄?”
“是,长官!”士兵们认出上校军衔,连忙敬礼。
“回去代我向李参谋长问好,就说武清明改日请他喝酒。”武清明从士兵手中接过一个油纸包,“这是浏河烧鸡,给弟兄们加个菜,辛苦了!”说着用力一抛,纸包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对方甲板上。
“原来是武副参谋长!”对面的士兵顿时堆起笑容,“您太客气了!那……我们不打扰了,祝您一路顺风!”
巡逻艇的引擎声重新轰鸣,很快便调转方向,消失在茫茫江面上。
“好你个清明!有烧鸡不早拿出来?”姚胖子凑过来用手肘撞了下武清明,“还有存货没?”
“就那一包,本是留着给教授们晚上加菜的。”武清明无奈摊手,“这下全便宜那帮龟孙子了。”
“啧……”姚胖子甩给他一个白眼,“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你船上还有什么吃的?也给我弄点,这肚子饿得直叫唤!”
“去,给姚长官拿套煎饼来。”武清明摇头吩咐手下,心里暗想:这吃货,胖成球了还不住嘴,早晚吃出毛病。
“清明啊,”姚胖子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混不清地问,“还得多久能靠岸?”
“约莫一刻钟。这老古董实在太慢,换作新式舰艇早该到了。”
“成,那我让大家提前准备着。”姚胖子举着半张煎饼,晃着圆滚滚的身子踱出了驾驶舱。江风扑面而来,卷走了他衣领上的几粒芝麻。
.......运输艇发出几声疲惫的“突突”声,终于缓缓靠上江北的码头。这里比南岸更为简陋,几根歪斜的木桩撑起窄窄的栈桥,只能停泊小型船只。
“武长官!”守卫码头的士兵挺直腰板敬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陆续下船的老人们吸引,“这些老先生是……?”
“不该问的别问!”武清明厉声打断,随即压低嗓音,“都是各地的开明绅士,江防司令部的请来的,特地来前线慰劳将士。”
那士兵本是被抓壮丁来的农家子弟,哪里懂得什么开明绅士,只听说是上面来的大人物,慌忙把卡宾枪握得更紧,连抬头直视那些须发花白的老先生的勇气都没有了。
姚胖子最后一个踱下船来,他顺手整了整衣领,朝四下里扫了一眼,摆出官老爷的架势,昂首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板栈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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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回这天清晨。
玉凤刚拎着两只洗净的马桶从倒粪站往回走,拐进弄堂时,眼角瞥见杨家姆妈家旁那条窄巷里有个鬼祟的人影,正踮着脚扒着窗沿朝里张望。那巷子窄得只容一人侧身,光线昏朦,玉凤眯眼也辨不清那人相貌,只得扬声喝道:“侬是啥人?做啥扒人家窗子?”
那人影闻声一颤,非但不回头,反而猛地缩回身子,慌不择路地朝巷子深处窜去,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嗒嗒作响,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巷道尽头。
玉凤心头一紧——这大白天偷窥的,身形瞧着竟有几分眼熟,像是那个黄文兴,可又不敢断定。她快步回到自家后堂,放好马桶,转身就钻进灶披间。杨家姆妈正坐在小凳上择菠菜,玉凤忙凑过去低声把刚才所见说了一遍。
“啊呀!”杨家姆妈吓得把手中的菠菜往篮里一扔,双手直拍大腿,“乖乖隆地咚!不会是贼骨头摸进来偷东西吧?”
她慌慌张张要起身回家查看,转念一想又站住了脚:“不对呀,立秋昨夜里是回家睡的,说是今朝下午才去司令部……哪有小贼不怕屋里头有人的?”
越想越不放心,杨家姆妈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扭身就往后门疾步走去,嘴里不住地念叨:“我还是要回去看一眼,这心里头怦怦跳……”
“老太太,侬当心点,外头冷得很!”玉凤在她身后关切地提醒。
“晓得喽!”杨家姆妈头也不回地应着,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窄巷。
“嘎吱——”
院门被推开。
杨立秋正伏在亭子间的八仙桌前,对着一张白纸凝神思索。纸上潦草地勾勒着几处江防阵地的轮廓,铅笔尖在“吴淞口”三字旁反复点划。
直到冬日的寒气裹着脚步声卷入屋内,他才警觉地取过一张空白信纸,轻轻覆在那张手绘的布防图上。
“立秋,侬没事吧?”杨家姆妈人未到声先至。
“姆妈,侬慌慌张张的做啥?”杨立秋抬头,不解地望向母亲。
听罢母亲转述玉凤所见,他的目光倏地投向那扇临巷的木窗——方才太过专注,竟未察觉窗外有人窥探。
“勿碍事,”他强作镇定,“许是哪家邻居有事找你,见姆妈不在家便走了。”
杨家姆妈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吓煞人了!还当是贼骨头摸进门嘞。”
杨立秋默默收起桌上纸张:“姆妈,我这就去司令部。您在家当心门户。”
“立秋啊,”母亲忽然唤住他,声音轻柔下来,“姆妈就想问一句……侬心里头,可曾相中过哪家姑娘?”
“姆妈!”杨立秋耳根微热,含糊应道,“有的有的,日后定带回来让您相看。”
“当真?”杨家姆妈喜得双手合十,“姆妈连梦里都在盼抱孙子嘞!”
她眼角的笑纹深深漾开,仿佛已将方才的惊惶融进了这琐碎的喜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