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风,裹挟着远方水汽的腥味,开始变得粘稠而沉重。
G市持续了半个多月的晴朗终于被打破,天空像一块浸透了污水的灰布,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
雨,起初是细密的、试探性的,很快就连成了线,变成了幕,最后化作倾盆之势,昼夜不停地冲刷着这座正在加速滑向混乱边缘的城市。
林澈站在六楼小公寓的窗边,厚重的遮光帘拉开一条缝隙。
楼下街道上,浑浊的积水已经漫过了路牙,裹挟着垃圾和断枝,翻滚着流向低洼处。几盏路灯在雨幕中顽强地亮着,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尖锐的汽车警报和模糊的叫骂声,很快又被哗啦啦的雨声吞没。
社会秩序的瓦解,如同这连绵的暴雨,无声无息,却又势不可挡。
物价早已失控,抢劫和偷盗成了常态。
白天出门,都能感受到无数道在物资背包上逡巡的、贪婪的目光。夜晚的街道,更是成了弱肉强食的猎场。
“雨…更大了。”
林澈低语,眉头紧锁。他放下窗帘,隔绝了外面令人压抑的景象。
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林莫无声地走到他身边,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林澈笼罩。
他身上带着刚做完力量训练后的微热气息,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嗯。”林莫应了一声,表示他听到了,也看到了。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混乱的街道,而是转向林澈微蹙的眉头。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起手,带着薄茧的、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林澈眉心的褶皱,似乎想将那抹忧虑抚平。
林澈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偏了偏头,避开了那带着体温的触碰。
“别闹。”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纵容,像在安抚一个过分黏人的大孩子。
他早已习惯了林莫这种近乎本能的肢体亲近——靠着他坐、睡觉时无意识地挨近、递东西时指尖不经意的相触……他把这归结为林莫幼年缺失的安全感在作祟,一种孩童心性的依赖。
毕竟,林莫那张过分漂亮精致的脸,即便长成了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偶尔流露出的懵懂和纯粹,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稚气。
林莫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林澈皮肤的温度。
他看着林澈避开,墨黑的瞳孔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失落划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林澈的目光扫过这间塞满了生存物资、几乎无处下脚的公寓。
安全感是有了,但看着窗外这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的脑海——食物!新鲜的、能长期保存的、尚未被哄抢或水淹的食物!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林莫:“小莫,我记得来G市路上,西郊国道边,是不是有个挺大的食品加工厂?”
林莫回忆了一下,迅速点头:“有。‘丰源’,牌子。”
“对!就是那个!”
林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种大暴雨,城市内涝,他们的仓库地势再高,也难保不被水淹!那些包装好的面粉、面条、罐头、真空包装的肉制品…我们不拿走,也会被雨水泡烂!与其白白浪费,不如…”
林莫瞬间明白了林澈的意思。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嗅到猎物的猛兽,身体里那股沉寂的力量感无声地涌动。
“什么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干脆。
“就今晚!”林澈斩钉截铁,“雨越大越好!这种鬼天气,没人会守着厂房!”
计划迅速成型。
目标:丰源食品加工厂仓库。工具:他们的福特房车。
行动时间:午夜,雨势最猛时。
午夜时分,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变本加厉。
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疯狂地抽打着房车的挡风玻璃和车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位,也只能勉强刮开一片模糊的水幕。
车灯如同两把虚弱的光剑,艰难地刺破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雨帘。
街道早已变成了汹涌的河流,浑浊的积水裹挟着各种垃圾,翻滚着冲向低洼处。
林澈紧握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几乎无法辨认的路况,凭借着记忆和对车辆性能的熟悉,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庞大的房车在“河道”中跋涉。
车身不时被湍急的水流冲击得微微晃动。
副驾驶上,林莫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身体微微前倾,墨黑的瞳孔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穿透厚重的雨幕,死死锁定着前方每一个可能的路障、深坑或是漂浮的障碍物。
每当林澈需要变道或绕过障碍时,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总会提前响起:
“左,水坑。”
“右,树枝。”
“慢,前面深。”
他的声音成了林澈在混沌雨夜中唯一的航标。
车厢里弥漫着紧张而沉默的气氛,只有引擎的轰鸣和暴雨的喧嚣。
一个多小时后,房车如同挣扎出泥潭的巨兽,终于驶离了被洪水肆虐的城区,拐上了通往西郊的国道。
这里的路况稍好,但雨势依旧狂暴。远处,一片被高大围墙围起来的厂房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几盏昏黄的厂区路灯如同鬼火般摇曳。
“到了。”林澈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他将车停在距离厂区围墙还有一段距离的、一片被废弃车辆遮挡的阴影里,熄了火。巨大的雨声瞬间将引擎的轰鸣吞没。
两人迅速套上黑色的连帽冲锋雨衣,拉链拉到下巴,戴上头灯。
林莫背上一个巨大的、防水的登山驮包,林澈则握紧了那把沉重的撬棍。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们包裹,寒意刺骨。
厂区的围墙不高,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在暴雨中徒手翻越也非易事。
林澈刚靠近墙根,林莫已经半蹲下来,双手交叉叠在身前,形成一个稳固的支点,动作无声而默契。
“上。”林莫的声音在雨声中依旧清晰。
林澈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踩上林莫的手掌。
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将他向上托举!
林莫猛地起身,林澈借力,双手扒住湿滑的墙头,腰腹用力,敏捷地翻了上去。他趴在墙头,迅速观察厂区内的情况。
雨幕中,厂房如同巨大的黑色怪兽匍匐着,空无一人。只有雨水冲刷地面和屋顶的哗哗声。仓库区在厂区深处,大门紧闭。
“安全。”林澈压低声音,朝墙下的林莫伸出手。
林莫后退几步,一个短促的助跑,脚在湿滑的墙面蹬踏两下,手臂一扬,便精准地抓住了林澈伸下来的手!
林澈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几乎将他拽下去,他咬牙死死撑住。
林莫腰身一拧,另一只手已搭上墙头,如同灵猫般无声无息地翻越而上,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
他落地的瞬间,反手握住了林澈的手腕,稳住了他有些摇晃的身体。
“没事?”林莫的声音带着一丝询问,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林澈冰冷的耳廓。
“没事。”林澈抽回手,压下心头那丝异样,“走!”
两人如同融入雨夜的幽灵,弓着腰,借助厂区内各种堆放的货箱和设备的阴影,快速向仓库区移动。
雨水顺着雨衣的帽檐流淌,模糊了视线,脚下是冰冷的、没过脚踝的积水。
目标仓库很快出现在眼前。巨大的卷帘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厚重的U型锁。
“我来。”
林莫上前一步,将林澈挡在身后。他从腰间摸出一截特制的、前端带钩的硬质钢丝,蹲下身,将头凑近锁孔。
红光头灯下,他那双墨黑的瞳孔里闪烁着近乎非人的专注光芒。手指极其稳定地捻动着钢丝,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林澈警惕地环顾四周,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脆响传来。
林莫站起身,轻轻一拉。沉重的U型锁应声而开!
“开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林澈立刻上前,和林莫一起用力,将那沉重的卷帘门向上抬起一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粮食、油脂和淡淡防腐剂的气味,混杂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仓库内部一片漆黑,只有他们头灯微弱的光芒扫过,照亮了堆积如山的纸箱!
面粉、挂面、真空包装的卤肉、成箱的压缩饼干、罐头…如同沉默的宝藏!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的光芒。
“快!”林澈低喝一声,率先钻了进去。
接下来,是一场与时间和暴雨赛跑的无声搬运。
林莫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次扛起三、四箱沉重的面粉或挂面,步履稳健地冲向停在围墙外的房车。
林澈则负责挑选价值最高、最不易腐坏的真空包装肉制品、压缩饼干和罐头,装满自己的背包和带来的驮包,再一趟趟往返。
雨水冰冷刺骨,汗水却浸透了他们里层的衣衫。
沉重的物资压在肩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
泥泞的地面湿滑不堪,好几次林澈都差点摔倒,都被旁边时刻留意着他的林莫一把扶住手臂,稳稳地撑住。
“小心。”林莫低沉的声音总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每一次触碰都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嗯。”林澈只能简短地回应,咬着牙继续搬运。
房车巨大的后厢空间被迅速填满。面粉袋、挂面箱、成箱的压缩饼干和罐头,如同砖块般被整齐地码放起来。车厢里弥漫着浓郁的粮食香气。
一趟,两趟,三趟…
车厢满了。
“回去,阁楼!”
林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喘息着说。他之前特意清理出来的那个小阁楼,此刻成了绝佳的隐藏仓库!
两人再次冒雨翻墙回到小区。
公寓楼一片死寂,只有哗哗的雨声。
他们如同做贼般,将沉重的物资一袋袋、一箱箱扛上六楼,塞进那个狭窄低矮的阁楼空间。
林莫高大的身躯在阁楼里几乎直不起腰,但他动作依旧麻利,将东西码放得尽可能整齐牢固。
阁楼很快也被塞得满满当当,只留下一个弯腰才能通过的入口。
“最后…一车!”
林澈喘着粗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
林莫的状态比他好得多,只是呼吸略显急促,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他看着林澈疲惫的样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拂开林澈黏在脸颊上的一缕湿发,动作自然而轻柔。
“能行?”他低声问。
林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存意味的动作弄得一愣,随即心头泛起一丝暖意
“行!撑得住!”他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走!把剩下的都拉回来!”
最后一次往返。
他们将仓库里最后一批真空肉制品、几箱能量棒和几大桶密封的食用油搬空。
房车和阁楼都已满载。回到公寓,两人将最后这车物资,见缝插针地塞进客厅、卧室、甚至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
压缩饼干箱垒到了天花板,罐头盒填满了床底,食用油桶挤在墙角……整个公寓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拥挤不堪的物资堡垒。
除了那张双人床和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狭窄过道,再也找不到一丝多余的空间。
当最后一箱罐头被林莫稳稳地塞进厨房吊柜上方的空隙时,天边已经泛起了灰蒙蒙的鱼肚白。
暴雨依旧倾盆,但持续了一整夜的疯狂搬运终于结束了。
林澈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疲惫得几乎虚脱,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喘着粗气。
林莫的情况稍好,但也累得不轻,他走到林澈身边,没有坐下,而是蹲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块用防水袋包好的压缩饼干,撕开包装,递到林澈嘴边。
“吃。”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看着林澈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林澈看着递到嘴边的食物,又抬眼看了看林莫被雨水和汗水冲刷得格外干净俊美的脸,那双墨黑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狼狈的倒影,却盛满了纯粹的关切。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紧绷。
他没有接饼干,而是抬起沉重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了林莫同样沾满泥水、却依旧温热的手腕。
“够了…小莫…”
林澈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这些…足够我们吃很久很久了…”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这座正在加速沉沦的城市。而在这间被食物塞满、只留一条窄缝的堡垒深处,两个浑身湿透、疲惫不堪的少年靠在一起,一个瘫坐在地,一个蹲在身侧,手腕紧紧相握。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雨水、汗水和一种奇异的、相依为命的暖意。
林莫任由林澈抓着自己的手腕,没有挣脱。
他低头看着林澈抓着他的手,又看了看林澈疲惫却闪着光亮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反手握住了林澈冰冷的手指。
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劫后余生的悸动。
“嗯。”林莫低低地应了一声,将那块压缩饼干再次往前送了送,固执地停在林澈唇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