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之上,李炎按剑而立,山风卷动他染血的战袍,猎猎作响。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逐渐稀薄的烟尘,牢牢锁定在那孤身前来、手执白旗与红莲圣旗的骑士身上。
“渠帅,红莲教派来了传令兵!打着白旗!”身旁的亲卫低声禀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城下那五千赤红如血的军队所带来的压力,绝非虚言。
李炎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冷。“听到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有些躁动的士兵瞬间安定下来。“弩机勿松,弓箭勿弛,盯紧那个‘红莲怒放’阵。沈青阳想谈,但也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一口。”
“是!”
传令兵在城下百步处勒住战马,这个距离恰好是强弓难以精准射及、却又足以让城上听清喊话的相对安全距离。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将沈青阳的话一字不差地高声吼出:
“城上黄巾渠帅李炎听着!我红莲圣教坛主沈尊者有言:尔等悬尸示威,诛杀梁官,可见‘诛暴梁’之志非虚!而今城外官军环伺,你我皆揭竿而起,共抗暴梁,可谓‘同抗官’之友!然,平安县乃运河枢纽,粮草重地,关乎抗梁大业,非一族一派之私产!”
声音在旷野上传开,双方数千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红莲教这边,教徒们微微骚动,觉得坛主之言大气磅礴,占尽道理。城墙上,黄巾军们则面露警惕和不忿。
传令兵继续喊道,声音更加洪亮:
“为免义军内耗,徒令官军得利!我坛主沈青阳尊者,慈悲为怀,愿与尔渠帅李炎,于两军阵前,城下之地,当面一晤!共商这‘诛暴梁,同抗官’之大计,厘清平安归属,以定盟约,以免干戈!”
“红莲圣教坛主沈青阳,请李渠帅——出城一叙!”
最后一句,如同挑战书,重重砸在城墙之上。
城头上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炎身上。
“渠帅!不可!”一名黄巾头目立刻劝阻:“沈青阳诡计多端,此乃鸿门宴!诱您出城,必下杀手!”
“是啊渠帅!他们人多势众,您万万不可亲身犯险!”
李炎的目光却越过那传令兵,投向红莲教中军那杆巨大的红莲旗下的步辇。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能感受到一道同样锐利的目光正回望而来。
沈青阳这一手,极其高明。
他接住了“诛暴梁,同抗官”的大义名分,反而将难题抛了回来:你李炎若真心抗梁,就该出来谈;若不敢,便是心虚,方才所言俱是虚伪,红莲教便有理由强攻,甚至能在道义上扳回一城。同时,这也是最直接的试探,试探他李炎的胆魄和诚意。
风险极大。沈青阳绝非善男信女,城下之会,瞬息万变,一言不合便可能血溅五步。
但机会也在其中。若能当面镇住沈青阳,甚至达成某种暂时协议,就能为刚刚血战得胜、急需时间消化战果、整编降兵、安抚民心的黄巾军,争取到最宝贵的喘息之机。强敌环伺之下,与红莲教全面开战,绝非上策。
李炎心念电转,权衡利弊。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抹决断的厉色。
他猛地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劝阻。上前一步,手扶垛口,运足内力,声音如同沉雷般滚过战场,清晰地送入下方传令兵以及更后方红莲教众人的耳中:
“沈坛主好意,李某心领!”
‘诛暴梁’乃天下义士共愿,‘同抗官’亦是我等当下时务!坛主既有此心,李某岂惜此身?这城下之会,我李炎——应了!”
此言一出,城上城下,皆是一惊。黄巾军这边是担忧惊呼,红莲教那边则是讶异低哗。谁都没想到,李炎竟答应得如此干脆!
那传令兵明显一愣,似乎准备好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李炎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然!两军对垒,刀枪无眼!为表公允,请沈坛主亦独身前来,你我二人,于两军正中、距城百五十步处相会!各凭肝胆,一叙究竟!”
“若坛主心存疑虑,或自觉不敢,”李炎的声音带上一丝清晰的嘲讽,“那便作罢!你我各凭手段,战场上见真章便是!我黄巾将士,甫破坚城,锐气正盛,何惧一战!”
反将一军!
李炎不仅答应了,反而提出了更苛刻的条件:要求沈青阳也同样孤身前来,在双方弩箭都可能覆盖到的中心点会面!这不仅将了沈青阳一军,更是在数千教众面前,直接挑战他的权威和胆量!
沈青阳若不敢,红莲教刚刚借大义名分积攒的一点气势瞬间就会瓦解,士气必然受挫!
压力瞬间回到了红莲教一边。中军步辇周围,护法们的脸色都变了。
“坛主!此贼狂妄!竟敢如此!”
“其中必有诈!坛主不可轻往!”
那火爆护法更是急道:“末将愿代坛主前去,斩了那厮狗头!”
步辇上,沈青阳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远远望着城墙上那个挺拔而自信的身影。李炎的回应,果决、强硬、甚至带着几分狂傲,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却又隐隐让他觉得……有趣。
他轻轻抬手,周遭的嘈杂立刻平息。
“呵,”一声轻不可闻的笑声从沈青阳喉间溢出:“好一个李炎,果然有胆色。”
他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身上那袭纤尘不染的赤红法衣。阳光落在他俊朗却冰冷的侧脸上,映出一种奇异的神性光辉。
“取我法剑来。”他淡淡吩咐。
“坛主!”持重护法还想再劝。
沈青阳目光扫过,那护法顿时将话咽了回去。他接过那柄装饰着红莲纹路的华丽长剑,佩在腰间,声音平静无波:
“他若不敢来,是我红莲之幸;他既敢来,我沈青阳若不敢往,岂非让天下英雄耻笑?让教众弟子寒心?”
“尔等在此静候。未有我令,妄动者——杀无赦。”
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酷。
说完,他竟不乘步辇,也不要护卫,径直一步步走下高台,穿过自动分开的赤色人潮,向着两军阵前那片空旷之地,悠然行去。
红衣如血,缓步独行。
城上李炎,见状眼中精光一闪,亦不再多言,对左右下令:“打开城门,等我号令。弩机瞄准红莲教中军,若彼异动,无需等我,即刻发射!”
“渠帅!”
“执行军令!”李炎语气斩钉截铁。随即,他转身,大步走下城墙。
沉重的西门发出嘎吱声响,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刚刚开启,李炎的身影便已出现。他同样孤身一人,按剑而出,走向那片注定杀机四伏的“会场”。
旷野之上,风声鹤唳。
五千红莲教众,上千黄巾将士,无数道目光死死盯住那两个从不同方向、同样孤身走向战场中心的的身影。
一边赤红如业火,一边玄黄如大地。
两人的步伐不快不慢,节奏竟隐隐相似。距离在一步步缩短。
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草动的瑟瑟声,以及两颗枭雄之心搏动的无声韵律。
终于,在距离城墙约一百五十步、距离红莲教大阵亦有一段距离的空地上,两人同时停步。
相距,不过十步。
李炎与沈青阳,四目相对。
一场足以影响整个平安县格局,乃至周边义军形势的城下之会,就在这刀枪环伺之下,无声地开始了。
而两人身后,双方的强弓硬弩,都早已蓄满了力量,死死瞄准着对方的主将所在。
这一刻,比的不仅是胆魄和智慧,更是双方军队的纪律与耐心。
杀机,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