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拖地之声渐远,牢门闭合的闷响余音未散。林昭立于草席之上,指尖轻抚袖中铜钉,刻痕深嵌,如犁沟横过掌心。他未言一语,只将钉子按入墙缝,借月光映出的轮廓,比对昨日所见田契残片上的编号。壬字叁号,四字重合如契。
天未明,随从潜至牢外,以竹管传声:“南庄流言已起,老农遗账于茶馆,王御史亲信已取走。”林昭颔首,命其速归,勿留痕迹。片刻后,差役送饭,碗底压着一纸密信:盐商家仆已备银盐,约三日后西市交割。
林昭将饭食推至墙角,取笔在衣襟内侧默录证据清单。血书残页、熏香布角、铜钉编号、田契副本,四物皆在,唯缺王炌亲收赃物之实证。若其不亲至,纵有千般线索,亦难动其根本。须诱其贪念,使其自陷。
当夜,林昭命亲信差役假扮商队,运三箱“官盐”入西市盐栈。箱中盐粒掺朱砂,可验明为官仓所出;箱底暗藏盐引残片,编号与陈六铜钉一致。又令南庄老农散布流言:“王御史欲放盐商,换银三千两。”风声四起,市井喧然。
第三日黄昏,西市盐栈外尘土微扬。差役故作迟缓,卸货时箱盖松动,红盐微露。巡夜兵卒围拢,惊疑未定。忽闻马蹄急响,王炌副使率数骑至,查问何物。差役佯称运米,副使命开箱查验。正当其时,远处传来一声鸣锣,百姓奔走:“御史亲临!”
王炌果然亲至。其袍角沾尘,显是疾行而来。他立于栈前,目光扫过盐箱,忽见箱底残片编号,神色微动。差役趁机捧上礼匣:“盐商感御史恩德,奉银五百两,盐五百斤,以表寸心。”王炌未接,只低声问:“何人所托?”差役俯首:“赵氏家主,愿永结盟好。”
王炌沉默片刻,终挥手令收。差役正欲递匣,忽听鼓声三响,火把齐燃。林昭自暗巷而出,身后百名差役列阵,刀出鞘,弓上弦。他立于火光中央,朗声道:“奉巡抚密令,查缉私盐!现有人证物证俱全,巡按御史王炌,私受盐商贿赂,勾结知府周崶,侵吞盐税,戕害百姓,罪证确凿,即刻拘押!”
王炌面色骤变,退步欲逃。林昭挥手,差役上前,开箱验盐。朱砂染红火把光影,盐引残片编号清晰可辨。百姓围聚,指认王炌亲信曾焚田逼债。一老妇扑出,哭诉其子被杀,田契尽毁。族兄捧出残册,九十七户名姓赫然在列,皆属“壬字叁号”田册。
王炌怒喝:“尔等构陷朝廷命官,罪该万死!”林昭不答,只命人呈上三物:血书残页、熏香布角、铜钉。他逐一指证:“此血书言‘王御史收银三百两,香为信物’;此布角沾其袖香,气味清冷,乃内廷安神香;此铜钉编号,与盐引残片、田契副本完全吻合。三物互证,岂是构陷?”
王炌语塞,转身欲上马。林昭早令差役封锁街口,将其亲随尽数扣押。搜身之时,从其贴身衣袋中取出一信,乃周崶手书,言“事成之后,盐利三成归公”。再搜其宅,于书房暗格得密账一本,其中一页赫然记载:“王御史收银三百两,香为信物”,字迹与血书一致。另附一页,绘有盐船图样,盖有工部样式房特制图章,疑为通关凭证。
林昭将全套证据封入铁匣,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师。奏疏题为《劾巡按王炌勾结盐商、戕害百姓疏》,内言:“私盐之利,尽入权门;饥民之骨,化为商尘。今证据确凿,伏乞圣明震怒,彻查浙东盐政,以安黎庶。”
三日后,圣旨抵临安。王炌革职下狱,押送刑部会审;周崶停职待勘;浙东盐政暂由林昭代管。百姓焚香于府衙前,万人空巷,叩首呼“青天”。
京中政事堂,裴元衡正批阅公文。快马入城,递上刑部急报。他展卷未毕,手中玉箸坠地,碎作两段。左右侍立者皆屏息。裴元衡抬眼,目光如冰,沉声问:“林昭……现居何职?”
“暂摄浙东盐政,兼理临安府务。”
裴元衡缓缓起身,踱至窗前。窗外槐树正落花,一片白瓣飘入案上茶盏,浮于水面,不动。
京报再至,言林昭已下令清查赵氏盐仓,起获私盐八千斤,账册三十七本,皆载有“河东裴”暗记。
裴元衡凝视茶中花瓣,忽伸手,将盏推落。瓷片四溅,茶水泼洒奏折之上,墨迹晕开,恰遮住“林昭”二字。
临安西市,盐栈旧址已改为官办粮铺。林昭立于门前,见百姓排队领米,秩序井然。一老农递上新垦田册,言今岁麦苗已青。林昭点头,正欲翻阅,忽见远处烟尘滚滚,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信使翻身下马,双手呈上一函。林昭拆封,见内无文书,唯有一枚铜钉,钉帽刻“壬”字,钉身染褐。
他指尖摩挲钉身,触到一丝细微刻痕——非数字,非文字,似一扭曲符号,如蛇盘绕。
信使低声道:“京中来人,今晨在通州渡口发现陈六族弟尸身,怀中藏此钉,口缝三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