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巾一角尚沾灶火余温,林昭指尖轻碾“林”字墨痕,纸面粗糙如砺石。他未展眉,亦未出声,只将布巾投入灯焰。火舌卷起,墨迹蜷缩成灰,飘入茶盏,沉底如尘。茶水微荡,映出他眼底一点冷光。
子时将至,檐角铜铃轻响。一纸素笺递至舍门,墨字简肃:“竹林见,无须多物。”林昭解下腰间玉佩,置于匣中,换素麻直裰,提一壶新沏清茶,推门而出。
夜露已重,石径幽深。竹影层层叠压,风过处,叶声如刃。林昭缓步前行,足音不扬,茶壶提手微暖,是唯一活气。至林深处,陈元直立于石亭,青衫落拓,目光未抬。
“你来了。”
“先生召见,不敢迟。”
陈元直抬手,示意落座。石案无茶具,唯置一空盏。林昭将壶放下,斟茶入盏,双手奉上。陈元直不饮,只以指尖轻叩盏沿,声如叩木。
“三日无膳,你以律破局,众人称快。然——”他目光骤起,“胜而骄,可乎?”
林昭垂目:“学生不敢言胜,唯守法而已。”
“法?”陈元直冷笑,“律文在纸,执之在人。你所执者,不过条文;他人所握者,乃施行之权。今日主管畏势而屈法,明日他人便可因私废公。你以律争,是正道,然若无势相济,正道亦成虚途。”
林昭默然。
“直而折,可乎?”陈元直再问,“你辩经义,斥周景元借经杀人,可谓痛快。然痛快之后,树敌于无形。书院非净土,豪族之耳目,早已渗入庖厨、账房、门吏。你今日揭其行,明日便有百般暗阻。若因一怒而致师门受累,百姓遭殃,此直,尚可守乎?”
林昭指节微紧,茶壶热意渐散。
“士者立世,非以逞快为能。”他缓缓开口,“直道难行,然不可弃。若因惧折而曲意,与默然从恶何异?”
陈元直凝视良久,忽道:“若直道将倾,须以曲全之,可愿为之?”
林昭闭目,再睁时,眸光如淬。
“藏锋非折,忍辱非降。士之忍,在待时。若道未亡,身可屈;若道将熄,死亦当燃。然——”他顿声,“燃非妄燃。当藏火于灰,待风而起。今日之忍,为明日之势。”
陈元直终于颔首。他取过那盏冷茶,递向林昭。
“此茶无味,然能清心。你今日胜在理,明日欲成事,须胜在势。势者,非权谋之术,乃人心之聚,时局之机,藏而不露,动则惊雷。”
林昭双手接盏,茶冷如冰,却稳未颤。
“先生教诲,学生铭心。”
陈元直起身,踱至亭外,仰观竹梢月影。
“你可知书院为何择此地而建?”
“取静修之义,隔尘嚣之扰。”
“非也。”陈元直低语,“此地原为前朝崇文殿偏阁。大定十二年,宫变骤起,殿毁于火。先帝疑太子结党,尽诛东宫僚属。唯有一人,未死于刃下,而亡于密诏。”
林昭立身,未语。
“那人姓沈,名怀远,曾任起居注官。临刑前夜,托一老宦将一册手录秘本送出宫外,言‘若后世有士问政之本,当由此始’。此本辗转,终藏于此竹林之下。”
林昭心头一震。
“竹下有道,通地库三层。其中所藏,非经非史,乃‘不可见之史’。三十年前,一位御史劾裴氏先祖贪墨军饷,勾结边将,震动朝野。未及三日,反被诬‘私通北狄’,满门抄斩。其子临刑前咬破手指,在狱墙题字:‘史在竹下,冤在天心’。次日墙毁,人皆以为狂语。唯我知道——那墙,原是地库出口之一。”
林昭呼吸微滞。
“裴氏掌权三朝,门生布于六部,亲信控于禁军。他们所惧者,非弹章,非律令,而是真相一旦现世,根基自溃。你若真要走这条路——”陈元直转首,目光如钉,“终有一日,会需要那本书。”
林昭欲问,陈元直已抬手止之。
“今夜话止于此。记住——言可传世,亦可杀身。真正的试炼,不在考场,不在公堂,而在无人处,在暗处,在你独对本心之时。”
言毕,他转身步入竹影,青衫渐隐,如墨入水。
林昭独立亭中,寒风穿林,茶盏余冷。他缓缓俯身,将空盏置于石案,目光移向亭侧石板。板面青苔斑驳,边缘一道细缝,极不易察。他蹲身细看,缝隙深处,似有冷风徐出,拂面如息。
他未触,未揭,只将手中茶壶轻轻倒扣于石缝之上。壶底朝天,稳稳覆住。
壶身微颤,旋即静止。
石板之下,风声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