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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屯的日子,像山坳里那眼老泉,咕嘟咕嘟,不紧不慢地淌着。那晚惊心动魄的万兽朝拜、惨白月光,还有老王家西屋神龛里自旋的香灰与嗡鸣的牌位,在屯里人刻意的遗忘和讳莫如深中,渐渐被厚厚的时光尘土掩埋,只成了炕头火盆边,压低了声音、带着敬畏与恐惧的零星碎语。只是碎语的主人公——那个在奇异月华中降生的娃娃,却如同被山风日夜吹拂的种子,一天天抽枝展叶,显露出迥异常人的模样。

他叫青城。名字是王老栓翻烂了那本祖传的、纸页发黄脆裂的破书后,在某个油灯将尽的深夜,用烟袋锅子敲着炕沿定下的。他说这名字沾着山气,也压得住命里的东西。王铁柱和李翠芬不懂,也不敢多问。对这个孩子,夫妻俩心头始终悬着那晚冰冷的月光,混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与深入骨髓的恐惧。尤其是李翠芬,每次对上儿子那双眼睛,心头总会莫名地一悸。那眼睛太清,太亮,像后山深潭里浸过的黑曜石,不染尘埃,能直直照进人心底的角落,让她所有的疲惫、怨怼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都无所遁形。她只能更用力地搂紧他,用母亲的体温去驱散那莫名的寒意,仿佛抱着一块捂不热的玉。

青城却浑然不觉父母的复杂心绪。他安静,异常地安静。别的娃娃落地几个月就开始咧着嘴流着涎水咿咿呀呀,或者用响亮的啼哭宣告自己的存在。青城很少哭闹,饿了或者不舒服,也只是发出细细的、小猫似的哼唧。更多时候,他只是睁着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小嘴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跟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认真交谈。

王铁柱的心一天天往下沉。这娃,太怪了。他偷偷跟王老栓嘀咕:“爹,你看他……总像瞅着啥东西,那眼神,瘆得慌。”王老栓总是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深深地看着炕上安静的小孙子,半晌才闷声道:“瞅就瞅吧,该他瞅的,躲不过。”

日子在担忧与沉默中滑过。青城三岁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撕开了靠山屯表面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叫得有气无力。屯子东头的碾道旁,几个纳鞋底的婆娘和几个光着脊梁、叼着草棍闲磕牙的老爷们儿围在一起。碾盘中央,躺着屯里的老光棍儿刘二迷糊。他昨夜喝多了老白干,不知怎么摸到碾道,一头栽倒在冰冷的碾盘上,再也没醒来。人已经硬了,脸上还残留着醉酒的酡红和一丝诡异的满足笑容。

“唉,也是个苦命人,就这么走了。”张寡妇叹口气,用鞋底子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啧,瞅这死相,怕是醉死鬼勾了魂。”另一个婆娘撇撇嘴。

王老栓也被叫来了,蹲在碾盘边,皱着眉检查刘二迷糊的尸身。他早年跟着老辈人学过点看事的皮毛,屯里谁家有个白事邪祟,常请他过去瞅一眼。王铁柱跟在他爹身后,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这大晌午的日头底下,碾道周遭阴气森森。

就在这时,王铁柱感觉裤腿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他低头,是青城。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安静地站在他腿边,仰着小脸,那双黑得惊人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碾盘上刘二迷糊的尸体。

“青城!谁让你来的?快家去!”王铁柱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把孩子抱走。这地方,是娃娃能看的么?

青城却挣脱了他的手,小小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小手指着刘二迷糊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用一种清晰得不像三岁孩童的、带着点困惑的稚嫩声音,清清楚楚地问:

“爹,那个红脸的伯伯,他背上趴着个黑乎乎的、流口水的大家伙……它为啥老舔伯伯的脖子呀?”

嗡——

仿佛平地一声炸雷!碾道旁瞬间死寂一片!所有七嘴八舌的议论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那鞋底的针戳到了手指头,叼着的草棍掉在了地上。几双眼睛,带着极致的惊恐,齐刷刷地盯在了青城那张懵懂无知的小脸上。

“青……青城!胡咧咧啥!”王铁柱魂飞魄散,脸唰地一下变得比碾盘上的死人还白,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声音抖得不成调。

王老栓猛地站起身,烟袋锅子差点脱手。他那双饱经风霜、见惯了山里邪乎事的眼睛,此刻也充满了震惊,死死盯着孙子,又猛地扫向刘二迷糊的尸身,尤其是脖颈后那块地方。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骨蛇一样往上爬。

“老……老栓叔……”张寡妇的声音带着哭腔,筛糠似的抖,“娃……娃看见啥了?”

王老栓没回答,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碾盘上的寒气。他蹲回刘二迷糊身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拨开死者后颈窝的头发。围观的几人,包括王铁柱,都屏住了呼吸,伸长脖子看去。

日光下,刘二迷糊后颈窝那片皮肤上,赫然印着几道已经变成暗紫色的、不规则的淤痕!那形状……扭曲、粘腻,竟真像某种巨大舌头反复舔舐留下的印记!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恶臭,隐隐约约从那淤痕上散发出来。

“呕……”一个年轻后生忍不住干呕起来。

“是……是酒鬼缠身!是醉死鬼!”有人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王老栓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猛地回头,看向被王铁柱死死搂在怀里、只露出一双清澈大眼睛的青城。那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单纯的好奇和一丝未被满足的困惑。

“家去!”王老栓的声音低沉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对王铁柱说的,那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管好你们的嘴!谁要是在外头嚼一句舌根子……”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寒意比任何威胁都更瘆人。

王铁柱如蒙大赦,抱起青城,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轨道。身后,留下碾盘上一具诡异的尸体,和一群面无人色、被巨大恐惧攫住的村民。靠山屯那层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被一个三岁孩童天真无邪的一句话,彻底撕碎了。从此,“王家那个小怪胎”、“能看见脏东西的邪眼娃”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湿角落里的苔藓,在屯子的阴影里悄悄滋生蔓延。

王家的小院,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王铁柱把青城抱回屋,塞给李翠芬,自己则蹲在灶膛口,抱着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里。恐惧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王老栓阴沉着脸走进堂屋,反手关紧了门。他没看儿子,径直走到靠墙的神龛前。神龛里,胡三太爷的牌位静静矗立。他拿起三炷香,就着油灯点燃,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袅袅青烟笔直上升,在昏暗中划出三道细线。

“爹……”王铁柱抬起头,眼圈发红,“往后……可咋整?屯里人都……”

“咋整?”王老栓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棉花上,“该来的,挡不住。他的眼,开了。”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看着儿子,“柱子,你得明白,从今往后,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儿。他是山神爷和老仙家们点了头的!是带着‘净天眼’降世的!你护不住,也遮不住!”

王铁柱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王老栓的话像冰冷的钉子,把他最后一丝侥幸钉死在绝望的墙壁上。

“净天眼?”李翠芬抱着青城从西屋出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脸瞬间煞白,“爹,您是说青城他……”她低头看着怀里懵懂的儿子,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青城似乎被勒得不舒服,扭了扭小身子,清澈的大眼睛望向堂屋的神龛方向,小嘴忽然咧开一个纯粹的笑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那袅袅升腾的青烟,奶声奶气地说:“娘,烟……烟里有白胡子爷爷……他对我笑呢!”

李翠芬如遭雷击,手臂一松,差点把青城摔在地上!王铁柱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王老栓死死盯着那三炷香笔直的青烟,又看看青城天真无邪的笑脸,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像是扛起了更沉的担子。他对着神龛,对着那无形的“白胡子爷爷”,极其缓慢而郑重地,躬下了佝偻的腰背。

青城的“净天眼”,如同春日冰河下涌动的暗流,一旦破开冰封,便再也无法阻挡。靠山屯这座小小的山坳,成了他光怪陆离的启蒙之地。大人们刻意的疏远、孩子们畏惧的躲闪,青城懵懂地感受着,却并不十分在意。他的世界,远比这二十几户泥坯房构成的屯子广阔得多,也“热闹”得多。

屯子最西头,靠近后山入口的地方,孤零零矗立着一棵老槐树。树龄谁也说不清,树干粗壮得需三四人合抱,树皮黝黑皲裂,如同披着古老的铠甲。树冠如巨大的华盖,浓密的枝叶即使在盛夏正午,也只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这地方,是屯里人默认的禁忌之地。老辈人说,这树成了精,树下不干净。娃娃们更是被严厉告诫,绝不许靠近半步。

青城却成了老槐树唯一的常客。

他小小的身影,常常在午后大人们歇晌时,或是傍晚炊烟升起前,摇摇晃晃地穿过屯子西头杂乱的菜地,熟门熟路地来到老槐树下。他也不怕,靠着那粗糙冰凉、布满深深沟壑的树干坐下,仰起小脸,对着浓密的树冠,像是在跟谁说话。

“老槐爷,今天讲个啥故事呀?”青城的声音清脆稚嫩,在寂静的林边格外清晰。

没有回答。只有山风吹过,满树的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仰起的小脸上跳跃。

青城却听得聚精会神,小脑袋一点一点,时而咯咯地笑起来,露出几颗小米牙。“真的呀?大老虎那么笨,掉进自己挖的坑里啦?哈哈……” 他拍着小手,仿佛真的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故事。

有时,他会安静下来,小脸贴着粗糙的树干,闭上眼睛,像是在聆听树皮深处传来的、只有他能捕捉的古老脉搏和悠远叹息。他会小声嘟囔:“老槐爷,你伤口还疼不疼?昨天雷劈的地方……我给你吹吹?”说着,还真的鼓起小腮帮子,对着树干上一道焦黑的新鲜裂痕,认真地吹着气。说来也怪,那裂痕边缘翻卷的焦黑树皮,在他“吹”过之后,似乎真的不再那么刺眼狰狞。

王铁柱偷偷跟来过几次,远远地躲在灌木丛后。他只看到儿子一个人对着老树自言自语,时而发笑,时而认真点头。那画面,在惨淡的夕阳余晖或浓密的树荫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让他脊背发凉,却又不敢上前惊扰。他只能一次次把担忧和恐惧咽回肚子里。

除了老槐树,后山的生灵们,似乎也格外亲近这个“净天眼”的娃娃。

一只皮毛火红、像一团跳跃火焰的小狐狸,是青城最忠实的玩伴。屯里人管它叫“火云”,视它为山里的精灵,等闲不敢招惹。这火云却总爱溜达到屯子边缘,尤其是王家附近。只要青城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或者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那团火红的身影便会轻盈地从林间跃出,不远不近地跟着。

“火云!”青城一看到它,眼睛就亮起来,张开小手。

那红狐狸竟真不怕人,迈着优雅的小步子跑过来,用湿润冰凉的鼻尖蹭蹭青城的手心,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呼噜声。有时,它会突然转身钻进灌木丛,片刻后叼着一颗红艳艳的野山楂,或是一小串熟透的山葡萄,小心翼翼地放在青城脚边,歪着头,狭长的眼睛里闪着灵动的光。

“给我的?谢谢火云!”青城开心地捡起来,也不嫌脏,在身上蹭蹭就塞进嘴里,酸得小脸皱成一团,惹得火云尾巴摇得更欢。

更让王铁柱头皮发麻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黄皮子(黄鼠狼)。这东西在屯里人眼中亦正亦邪,带着三分邪性,轻易不敢得罪。它们却似乎对青城格外“慷慨”。青城常在自己那件小褂的口袋里,或者睡觉的炕席下面,摸出几颗油亮饱满的松子,或是几颗圆润的小石子。有一次,他甚至从自己破了洞的布鞋里,倒出一小撮晒干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蘑菇!

“爹,你看!小黄给的!”青城举着蘑菇,献宝似的给王铁柱看。

王铁柱看着儿子手上那几朵颜色鲜艳、从未见过的蘑菇,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拍掉:“我的小祖宗!这东西不能吃!有毒!要命的!”他心惊胆战地检查儿子身上,生怕哪里被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下了“绊子”。青城却只是委屈地瘪瘪嘴,不明白爹为什么那么紧张。

最玄乎的,是山里的风。屯里人都知道,后山的风邪性,有时候打着旋儿刮,卷起尘土枯叶,呜呜作响,像鬼哭。可王铁柱不止一次看到,当青城独自在后山坡上玩耍时,那些打着旋儿、卷着落叶和尘土的小旋风,竟会像有生命般,温顺地、小心翼翼地绕着青城小小的身体打转。风旋的边缘轻柔地拂过他的裤脚,卷起的落叶在他身边轻盈地飞舞、落下,却不带一丝暴戾。仿佛连这无形的山风,都在讨好着这个奇异的孩子。

青城对此浑然不觉,他只是觉得好玩,伸出小手去抓那些旋转的落叶,咯咯地笑。

靠山屯的娃娃们,被家里大人严厉警告,不许跟“王家那个邪眼娃”玩。孩子们懵懂地接收着大人的恐惧,看到青城走近,便如同见了瘟神,尖叫着一哄而散,留下青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抱着他那只用破布缝的小兔子,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失落。

“山神娃……” “妖怪变的……” “离他远点,他能勾魂……” 这些细碎而恶毒的童言,如同冰冷的石子,偶尔也会砸进青城的耳朵里。

他不懂“山神娃”是什么意思,但知道那不是好话。小小的心里也会难过,像被看不见的小虫子咬了一口,酸酸涩涩的。他只能更频繁地跑向后山,跑向那棵会“讲故事”的老槐树,去找那只不会嫌弃他的红狐狸火云。山林接纳了他,那些常人眼中诡秘莫测的精怪,反而成了他孤独童年里最纯粹的朋友。他的小脸上,属于孩童的天真笑容渐渐少了,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种洞悉了某些秘密的了然。

王老栓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再阻止青城去后山,有时甚至会站在院门口,望着孙子小小的身影融入那片苍翠的山林,浑浊的老眼里情绪复杂难辨。他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胡三太爷的牌位,烧上三炷香,低低地念叨很久。他给青城用老桃木心磨了个小小的、粗糙的平安扣,用红绳穿了,亲手戴在孙子的脖子上。青城很喜欢,小手总是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温润的木牌。

日子在青城与山精野怪的奇异互动中流淌。靠山屯的人对他敬而远之,背地里“山神娃”的名号却越传越响,也越传越邪乎。直到那个深秋的黄昏,一场血腥的闹剧,将青城推向了风口浪尖,也让屯里人对他那双“净天眼”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屯西头张寡妇家养的一窝下蛋芦花鸡,接连两天被咬死了三四只。鸡脖子被利齿咬断,血被吸干,尸体却只被啃了几口就丢弃在鸡窝旁。这手法,不是饿急了的山猫野狸,倒像是山里那些记仇又邪性的黄皮子干的——它们咬死猎物,更多是为了示威或取乐。

张寡妇气得跳脚,叉着腰在院里骂了大半天街,什么难听骂什么,把黄皮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几个平日里就看不惯这些“邪祟”的壮实后生,也被她哭天抢地的嚎丧闹得火起,拎着柴刀棍棒,吆喝着要去后山掏黄皮子窝,给张寡妇出气,也“正正屯里的风气”!

王老栓听说后,眉头拧成了疙瘩,拄着烟袋杆想去拦。可还没等他走到屯西头,就听见后山坡那边传来一阵喧天的吵嚷和凄厉尖锐的动物嘶鸣!他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加快了脚步。

后山坡一片狼藉。几个后生满脸兴奋和戾气,手里提着滴血的柴刀和棍棒。地上,躺着好几只黄皮子的尸体,毛皮凌乱,血肉模糊。还有一只体型稍大的老黄皮子,后腿被一根削尖的木棍狠狠扎穿,钉在了地上!它拼命挣扎,发出痛苦绝望的尖嚎,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枯草。旁边,一个后生正狞笑着举起一块棱角尖锐的大石头,对准了老黄皮子不断扭动的脑袋!

“住手!”王老栓厉声大喝,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和怒意。

那举石头的后生被吓了一跳,动作顿住。其他几人也回过头,看到是王老栓,脸上的兴奋收敛了些,但戾气未消。

“老栓叔,您老别管!这帮畜生祸害张婶的鸡,就该弄死!”一个后生梗着脖子嚷道。

“就是!留着也是祸害!”

王老栓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地上还在哀嚎挣扎的老黄皮子:“作孽啊!你们……你们知道惹了这东西有多大麻烦?!快把棍子拔了!赶紧走!”

“怕啥?不就是些畜生!”举石头的后生不服气,看着地上垂死挣扎的黄皮子,恶向胆边生,“弄死它,剥了皮还能换俩钱!”说着,手中的石头就要狠狠砸下!

“不要——!”

一声带着哭腔的、无比尖利的童音猛地响起!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从旁边的灌木丛里冲了出来!是青城!他不知何时跟来了这里。

他小小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不管不顾地扑向那只被钉在地上的老黄皮子!速度太快,那举石头的后生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青城扑到老黄皮子身边,看着它腿上狰狞的伤口和汩汩涌出的鲜血,听着它越来越微弱的痛苦哀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他伸出小手,想去碰碰它,却又怕弄疼它,小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

“它说……它说好疼……好疼啊……”青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那几个后生,又看向脸色铁青的王老栓,声音带着一种控诉般的哭腔,“它说它没偷鸡!是……是山那边跑过来的大獾子咬的!它只是……只是路过这里……呜呜呜……你们为啥要打它……”

几个后生被青城这突如其来的哭诉和那“它说”弄得一愣,随即一股寒意窜上脊背。看着青城那双在泪水中更显清澈、仿佛能洞穿虚妄的眼睛,再联想到“山神娃”的传闻,一股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们。举石头那个后生手一抖,石头“哐当”掉在地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只被钉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黄皮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青城,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呜咽般的尖鸣。紧接着,一股淡淡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灰黑色雾气,从它微微张开的嘴里,如同垂死的吐息,袅袅飘出,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怨毒和不甘,竟然不偏不倚,直直地朝着近在咫尺的青城面门扑去!

“青城!闭气!”王老栓目眦欲裂,嘶声大吼,不顾一切地往前扑!可哪里还来得及?

那缕带着垂死精魄怨念的黑气,瞬间就扑到了青城脸上!青城正伤心地哭着,毫无防备,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浓腥臊和绝望味道的气息猛地钻进了他的口鼻!

“呃……”青城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他像被无形的冰锥刺中,小脸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骤然瞪圆,瞳孔深处似乎有灰黑色的雾气一闪而过!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痛苦抽气声,仿佛被那冰冷的怨气扼住了咽喉!

“青城!”王老栓肝胆俱裂,终于扑到跟前,一把将浑身冰冷、剧烈抽搐的孙子紧紧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冰冷僵硬,透着一股不属于活人的寒气!那缕黑气,是黄皮子临死前凝聚的怨毒精魄,带着最污秽的诅咒,直接冲撞了青城天生纯净的灵体!

“滚开!都给我滚!”王老栓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暴怒的野兽,对着那几个早已吓傻的后生发出震天的咆哮,“等着遭报应吧你们!”

几个后生被王老栓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和青城诡异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连滚爬爬、屁滚尿流地逃下了山坡。

王老栓抱着浑身冰冷、依旧在细微抽搐的青城,心急如焚。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小撮混合着朱砂的香灰。他咬破自己干枯的食指指尖,将几滴滚烫的鲜血滴在香灰上,口中急速念诵着含糊不清、带着古老韵律的咒言,然后将那混合了血与朱砂的香灰,用力按在青城冰冷的眉心!

“青城!青城!醒醒!爷爷在这儿!给我回来!”王老栓的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惶急和一种深沉的恐惧。

就在那混合着至阳之血和驱邪香灰的手指按上眉心的瞬间,青城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眉心那点朱砂血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灼烧,竟发出极其微弱的、只有王老栓能感觉到的“滋”的一声轻响!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焦糊腥味随之飘散。

青城喉咙里那痛苦的嗬嗬声停止了。他惨白的小脸上,那股萦绕不散的青黑死气,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开始迅速消融、褪去。他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翼,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爷……爷……”青城的声音微弱得像刚出生的小猫,气若游丝,眼神涣散,带着劫后余生的极度虚弱和茫然。他小小的身体软在王老栓怀里,冰冷的感觉正在缓慢退去,但剧烈的寒意和那怨毒气息冲撞灵魂的剧痛,仿佛还残留在每一寸筋骨里。

王老栓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孙子,感受着他身体里重新升起的微弱暖意,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回胸腔,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他看着山坡上那几具黄皮子血肉模糊的尸体,尤其是那只被钉死、已然气绝的老黄皮子,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后怕和一种深沉的愤怒。

报应?这才仅仅是个开始!黄皮子这东西,最是记仇,尤其是一只有了些道行的老黄皮子临死前凝聚怨毒发出的诅咒……这梁子,算是结实了!而这劫难,最终还是应在了自己这天生招邪的孙子身上!

王老栓抱着虚脱昏睡过去的青城,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下弥漫着血腥味的山坡。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佝偻而疲惫。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山下炊烟袅袅却人心惶惶的靠山屯,最终投向更远处苍茫如墨的群山轮廓。山林沉默,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影里窥视着这一切。

青城这场突如其来的“撞祟”,在靠山屯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巨浪。

那天傍晚,王老栓抱着昏迷不醒、小脸煞白的青城,如同捧着一块易碎的寒冰,步履蹒跚地穿过屯子。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带着一种不祥的沉重。几个目睹了后山坡血腥一幕的后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将王家小怪胎被黄皮子临死怨气扑了脸的恐怖情景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全屯。一时间,“山神娃遭了报应”、“黄大仙索命”、“王家要绝后”之类的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仿佛那无形的怨气会顺着夜风钻进自家的炕头。

王老栓对此充耳不闻。他把青城抱回西屋炕上,李翠芬一见儿子面无人色、气若游丝的模样,当场就晕了过去。王铁柱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温水,急得满头大汗。王老栓却异常镇定,他指挥儿子烧了一大锅滚烫的艾草水,用木盆端进来。又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包珍藏的、气味辛辣刺鼻的草药粉末,那是早年一个游方郎中留下的驱秽定惊散。

昏黄的油灯下,王老栓亲自动手。他小心翼翼地将昏睡的青城抱进盛满滚烫艾草水的木盆里。滚热带着浓烈药味的水汽蒸腾起来,青城冰冷僵硬的小身体接触到热水,猛地一颤,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小脸皱成一团,却没有醒来。王老栓毫不手软,用粗糙的布巾蘸着滚烫的艾草水,一遍遍用力擦拭青城的全身,尤其是眉心、心口和手脚心。皮肤很快被搓得通红,仿佛要搓掉一层看不见的污秽。水凉了就立刻换新的,足足换了三大盆。

擦洗完,王老栓用厚厚的棉被将青城裹成一个严严实实的茧,只露出一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他又将那气味辛辣的药粉用温水化开,捏开青城的嘴,一点点灌了下去。青城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吞咽,小眉头紧紧皱着。

这一番折腾,直到后半夜。王老栓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炕边,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孙子。李翠芬悠悠醒转,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被王铁柱强行按着躺下休息。王铁柱则蹲在灶膛口,听着屋里压抑的哭泣和父亲沉重的呼吸,一遍遍往快要熄灭的灶膛里塞柴禾,火光映着他惨白绝望的脸。

鸡叫头遍的时候,裹在厚厚棉被里的青城,终于发出了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呻吟。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褪去了之前的涣散,重新变得清澈,但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惊悸,仿佛刚刚从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中挣脱。

“爷……爷……”他声音沙哑微弱。

王老栓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这一声呼唤中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瞬间淹没了他。他伸出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孙子滚烫的额头(那是艾草水搓洗和厚被捂出的高热),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涌上了水光,声音干涩沙哑:“哎,爷爷在。没事了,青城,没事了……回来了就好。”

李翠芬听到动静,挣扎着扑过来,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泣不成声。王铁柱也冲进来,看着儿子终于清明的眼神,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然而,这场劫难带来的阴霾并未随着青城的苏醒而消散。王老栓知道,那老黄皮子临死的怨毒诅咒,如同跗骨之蛆,虽被他的血、艾草和药物暂时压制驱离了青城的灵体,但那份怨念的印记,如同无形的烙印,已经纠缠上了青城的命格。这东西,会引来更多不干净的东西,会让他天生的“净天眼”如同黑夜里的明灯,更加招邪!

果然,青城虽然退了烧,身体也慢慢恢复了力气,但整个人却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生气,变得有些恹恹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地往后山跑,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家小院的磨盘上,抱着膝盖,望着后山的方向发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驱散的阴翳,仿佛映着那晚血腥的月光和老黄皮子垂死的怨毒。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毫无征兆地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小身子蜷缩成一团,惊恐地指着黑暗的角落,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在驱赶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靠山屯的人,对王家这个“山神娃”的恐惧达到了顶峰。连带着对王老栓,也多了几分敬畏和疏远。屯子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沉闷气息。

这天清晨,薄雾未散,屯子里唯一的公共碾盘旁就热闹起来。几个婆娘端着簸箕,里面是泡好的黄澄澄的玉米粒,等着排队碾成玉米面。石碾子沉重,需要壮劳力推动碾滚,发出“吱嘎吱嘎”单调而有力的声响。张寡妇也在其中,正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人抱怨着家里的烦心事,她男人张老蔫又去山外赶集,几天不着家了。

青城被李翠芬打发出来,到碾盘旁不远处的小菜园里摘几根嫩黄瓜。他挎着个小篮子,默默地走过碾盘旁。婆娘们一看到他,喧闹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几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恐惧甚至一丝厌恶,像针一样扎在他小小的脊背上。

青城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摘完菜回家。就在他经过碾盘,即将走到菜园篱笆边时,脚步却毫无征兆地顿住了。他猛地转过身,清澈的目光越过那几个表情僵硬的婆娘,直直地投向了碾盘下方那片被碾滚反复碾压、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地面!

他的小脸在薄雾中显得有些苍白,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悲悯。他伸出小手指着那片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用一种清晰平静、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清晨薄雾中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

“张婶,你……你踩着自己肠子了,不疼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吱嘎——吱嘎——”

沉重的石碾滚还在被推着转动,碾碎玉米粒的声响单调而刺耳。但推碾子的后生,手臂僵在了半空,脸上的表情如同见了鬼。端着簸箕等着的婆娘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刷了一层白垩。张寡妇更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端着簸箕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簸箕里的玉米粒哗啦啦洒了一地!

她下意识地、惊恐万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脚下只有被无数人踩踏得光滑的青石地面,哪里有什么肠子?!可青城那平静的、带着悲悯的眼神,那清晰的指向,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理智!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寒意和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张寡妇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跳开,双手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和脚面,仿佛真有什么污秽的东西缠在上面!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充满了极致的惊恐,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鬼!有鬼!我的肠子!我的肠子!”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涕泪横流,状若疯癫。她猛地看向青城,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恐惧,“是你!是你这个小妖怪!你咒我!你不得好死啊!”她尖叫着,竟弯腰抓起一把洒在地上的玉米粒,劈头盖脸地朝着青城砸去!

“青城!”王铁柱的怒吼声从远处传来,他刚从地里回来,正看到这骇人的一幕,目眦欲裂地冲过来。

场面彻底失控!婆娘们的尖叫声,张寡妇歇斯底里的哭嚎咒骂声,玉米粒砸在地上的噼啪声,推碾后生惊恐的劝阻声……整个碾盘旁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发疯的张寡妇,又看看被玉米粒砸中、愣愣站在原地、小脸上带着茫然和无措的青城,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青城被王铁柱一把护在身后。他看着状若疯魔、还在不停拍打双腿咒骂的张寡妇,又低头看了看那片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浓重的困惑和一丝受伤。他不懂,他只是“看”到了,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害怕?为什么张婶要骂他?

王老栓闻讯赶来时,碾盘旁只剩下瘫软在地、嚎啕大哭、神志似乎都有些不清的张寡妇,和一地狼藉的玉米粒。围观的人群噤若寒蝉,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深深的恐惧。王铁柱抱着沉默不语的青城,脸色铁青。

王老栓没有去管张寡妇,也没有看任何人。他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青城刚才所指的那片碾盘下的青石地面。旁人看来空无一物,但在王老栓凝神细看的瞬间,他布满皱纹的眉心猛地一跳!在那片光滑的青石上,在常人不可见的层面,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薄、带着浓重怨气和血腥味的……暗红色残影!那形状……扭曲蜿蜒,竟真的像是一截被拖拽碾压过的……肠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王老栓的全身。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屯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那条被薄雾笼罩的山路尽头——张老蔫赶集的方向!

“柱子!”王老栓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深沉的寒意,“立刻!带几个人,顺着出山的路去找!找张老蔫!快!”

王老栓的声音像一块沉重的冰坨子砸在死寂的碾盘旁,瞬间冻住了所有的哭嚎和私语。张寡妇的嚎啕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她布满泪水和惊恐的脸上,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绝望的死灰。

王铁柱也被父亲话里透出的不祥惊得浑身一颤,看着父亲那双在薄雾中锐利得瘆人的眼睛,他不敢有丝毫迟疑。“二牛!栓子!跟我走!”他吼了一嗓子,把怀里的青城往旁边一个还算镇定的婆娘手里一塞,拔腿就朝出山的土路狂奔而去。被他点名的两个壮实后生,虽然也吓得够呛,但慑于王老栓的威势和王铁柱的急切,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薄雾像一层湿冷的纱,笼罩着蜿蜒出山的土路。路两旁是收割后显得空旷寂寥的田地,再远处便是黑黢黢的山林轮廓。王铁柱心急如焚,跑在最前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青城那平静却骇人的话语,父亲眼中看到的“残影”,还有张寡妇那凄厉的疯态……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约莫跑出去三四里地,前方一个急转弯处,路边的景象让狂奔的三人猛地刹住了脚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山野清晨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路旁一处陡峭的斜坡下方,一人多高的乱草灌木被压倒了一大片。斜坡边缘,赫然散落着一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旧布鞋!再往下看,一滩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在灰褐色的泥土和枯草上洇开一大片!血迹一直延伸到更下方被茂密灌木遮挡的深处。

“老蔫叔!”王铁柱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他连滚带爬地扑下斜坡,二牛和栓子也脸色煞白地跟上。

拨开最后几丛带刺的灌木,眼前的景象让三个壮汉如遭雷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张老蔫扭曲的尸体仰面躺在乱草中,双眼圆睁,瞳孔扩散,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他身上的粗布褂子被撕扯得稀烂,一道巨大的、从右肩斜劈到左腹的可怕伤口,几乎将他开膛破肚!伤口边缘皮肉翻卷,狰狞无比。最骇人的是,一截暗红色的、沾满泥土草屑的肠子,如同一条被遗弃的污秽绳索,从他腹部的巨大豁口里拖出来,长长地延伸出去,末端赫然缠绕在一块棱角尖锐、沾满黑褐色血污的山石上!那肠子显然是被拖拽过,在乱石草丛中磨蹭得不成样子!

那景象,惨烈得如同地狱!王铁柱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二牛和栓子也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

“真……真的……肠子……拖出来了……”栓子指着那截缠绕在石头上的肠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青城……青城他看见了!他真的看见了!”

王铁柱猛地抬头,看向那截拖拽缠绕在石头上的污秽肠子,再想起儿子站在碾盘旁,指着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那平静悲悯的话语——“张婶,你踩着自己肠子了,不疼吗?”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混合着对儿子那诡异能力的极致恐惧,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碾盘旁,死寂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张寡妇被几个婆娘死死架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出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濒死般的嗬嗬声。

青城被一个婆娘紧紧搂在怀里,那婆娘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青城小小的脸埋在婆娘带着汗味和油烟味的衣襟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没有看疯癫的张寡妇,也没有看周围惊恐的人群,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空无一物、却曾被他指出“肠子”的青石地面。清澈的眼底,映着清晨薄雾的微光,也映着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了然和……沉重的悲悯。仿佛那无形的惨剧,已在他“净天眼”的视野中,纤毫毕现地重演了一遍。

王老栓如同一截枯死的老树桩,钉在原地。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从青城身上缓缓移开,扫过面无人色、如同惊弓之鸟的村民,扫过瘫软在地、魂飞天外的张寡妇,最终投向那被薄雾笼罩的、通往山外的土路方向。他布满沟壑的脸,在惨淡的天光下,阴沉得能拧出墨汁,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山岳般的凝重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绝。

“柱子!”王老栓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如同钝刀刮过生铁,嘶哑得厉害,“你带人……去把老蔫……收敛回来。”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管好你们的舌头!今天的事,谁敢往外吐露半个字……”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森然寒意,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分量。

他又看向被婆娘紧紧搂着的青城,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惜,有无奈,最终化作一种磐石般的沉重。“青城,跟爷爷回家。”

王老栓不再看任何人,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烟袋杆,一步一步,朝着自家那三间低矮泥坯房走去。背影佝偻,却带着一种风雨欲来时最后的、沉默的坚持。青城挣脱了婆娘的怀抱,迈着小腿,安静地跟在爷爷身后。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这一老一小,也笼罩着整个死寂无声、被巨大恐惧和诡秘阴影彻底攫住的靠山屯。

屯子上空,那无形的、属于“山神娃”的宿命阴云,从未如此刻般,浓重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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