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完人,帝王亦是凡人,病中难耐时,身心俱疲,难免失了平日的气度与涵养。你不必太过往心里去。”曦滢并不把意欢的情绪放在心上,随意的说道,“你从前看到的,是他作为帝王想让人看到的模样,甚至掺杂了不少你自己的想象;如今看到的,或许才是他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真实模样。看明白了,才好清醒的生活,对吧?”
意欢沉默了,手中的姜茶渐渐凉了,就像她心中那份炽热的崇拜和爱慕,直至某一个时刻,就会归于冰冷。
她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美好幻想里,将乾隆塑造成了完美无瑕的神只,可今日的一幕,却将那层虚假的光环彻底击碎,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有瑕疵的凡人模样。
这般想来,自己从前那些掏心掏肺的仰慕,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倒像个跳梁小丑般可笑,显得她十足十是个被幻象蒙蔽的蠢货。
她素来是个骨子里带着理想主义的人,总执着于纯粹与完美,可今日这场现实冲击,却让她长久以来的认知轰然崩塌,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意欢觉得自己好像要病了。
“可臣妾……”意欢抬头,眼中满是迷茫,“臣妾从前满心都是他,如今好像没了念想,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最惨的是,爱意消减,结果人困在宫里出不去了。
“那就把目光分发到旁的东西身上,交友结社,吟诗作赋,莳花弄草,多得是消遣。何必把全部目光都放在一个地方?”曦滢看向表情愁苦的意欢。
意欢怔怔地看着曦滢。
昏黄的宫灯光晕柔和地洒在皇后身上,将她沉静的面容勾勒出一层温暖的轮廓。
意欢忽然想起,上次被嘉嫔拿家族旧事刁难时,是皇后出言维护,替她挡下那些诛心的流言;这次自己因帝王失态而陷入迷茫绝望时,又是皇后耐心开解,为她指引前路。
她好像没有自己心中觉得无比崇高的那种纯粹的爱恨,但也没有她厌恶的那种欲念。
有点像姐姐,又有些像额娘,让她漂泊无依的心忽然有了着落。
或许真正值得她靠近、值得她敬重的,从来不是那个遥不可及、喜怒无常的帝王,而是眼前这个始终清醒可靠的皇后。
这一刻,她心中对乾隆的“去魅”已然完成,转而将那份纯粹的敬重与依赖,悄悄“赋魅”给了眼前的曦滢。
曦滢:大可不必。
众所周知,有时候仰慕和寄托,只会消失,而从不会转移。
曦滢看着意欢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多了几分清明,知道她已经开始想了,便不再多言,转头对一旁候着的侍女惜荷吩咐道:“天色不早了,你送你家主子回翊坤宫歇息,路上仔细些,莫要让她吹风着凉。”
看着意欢有些孤高的背影,曦滢有些出神。
想起入这世之前,大师傅曾说过“尘世多烦恼,此界五毒俱全”。
如今入宫短短数年,这所谓的“五毒”,她竟已一一见识齐全。
“疑”的是乾隆——自幼的经历让他养成了多疑多思的本能,对朝臣猜忌,对后宫嫔妃的心意也总带着几分审视,就连她这个发妻,那也是有点信任,但估计也不算太多。
“贪”更是比比皆是——有人贪慕权位,有人贪求圣宠,有人贪图钱财,后宫内外,人人都在为自己想要的东西汲汲营营,从未停歇。
“嗔”是白蕊姬,她进冷宫之前就因为太后的命令搅乱后宫,随时都以嗔怒和怨怼为武器搞事情,进了冷宫之后,听说至今还是如意的主人,她随时的发疯如意根本招架不住。
“慢”(傲慢)的金玉妍和如意,无非就是自恃有所依仗,把自己放在了高位之上,最后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
如今这最后一“痴”,也通过意欢让她见识了,痴于虚幻、痴于执念,最终只会被现实狠狠敲打。
只是不知道,经过乾清宫侍疾这一课,意欢能不能真正彻底清醒过来。
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意欢都是个很脆皮的人,惜荷扶着意欢回到翊坤宫时,她已面色苍白得厉害,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连脚步都虚浮不稳。
刚踏入寝殿,意欢便一阵天旋地转,直直倒向床榻,吓得惜荷连忙呼救,传太医来看诊。
太医院医官赶来时,意欢正高热不退,昏睡中还不时呓语,一会儿念着乾隆的御诗,一会儿又喃喃着“不是这样的”。
医官诊脉后,眉头紧锁:“娘娘脉象紊乱,似是外感风邪,却又夹杂着郁结之气。”
说罢便开了清热解毒的汤药,又嘱咐需静心休养,切不可再动气伤神。
接下来的几日,意欢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汤药喂了一碗又一碗,喝了又吐,情况很是严峻。
她时常在梦中回到从前——回到闺中读诗时的痴迷,回到入宫初见乾隆时的心动,可那些美好画面总会突然破碎,变成乾清宫里乾隆暴躁的怒骂与摔碎的瓷碗。
每次从梦中惊醒,她都浑身冷汗,眼底满是绝望。
曦滢得知意欢病倒,派素心送来不少滋补药材与安神香,叫她安心养病。
素心看着病榻上形容枯槁的意欢,低声叹道:“舒嫔娘娘,皇后娘娘一直记挂着您,您可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啊。”
意欢昏昏欲睡间听到这话,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
她知道皇后是真心待自己,可心中那道因幻想破碎而裂开的伤口,却不是汤药与安慰能轻易愈合的。
这场病,看似是过了风疹的余邪,实则是“道心破碎”后的精神重创,唯有自己能救自己。
第七日清晨,意欢终于勉强清醒过来。
她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初升的朝阳,忽然觉得心境前所未有的平静。
惜荷端来清粥,她竟主动开口:“扶我起来喝些吧。”
喝着温热的粥,意欢缓缓开口:“把我从前抄写的皇上御诗,收起来吧。”
惜荷愣了愣,见她神色认真,便应声去取。
看着那些曾被自己视若珍宝的诗稿被放进了压箱底的地方,意欢眼中没有丝毫不舍,反而多了几分释然。
她可是纳兰容若的侄孙女,去魅之后,只觉得乾隆的御诗,读起来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