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曦滢被拐之后,便已经有十年没回过都城,这宿川侯府都还是前些日子文帝决定给曦滢封侯之后才赐下的。
这是一座前朝勋贵留下的府邸,曦滢的侍从已经把府中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过空置了二十多年,早就没了人气。
若说凌府是冷清如军营,那这沈府则更是实打实的空寂,虽亭台楼阁无不雕梁画栋,但府内却既无假山造景,更无曲径通幽,连一棵茂密的大树都不曾留下。
若有人试图刺探沈府的情报,连个藏身处都不可能找到。
凌不疑随着曦滢入府,也觉得违和:“你这府邸这般冷清,如何住得?可是收拾的下人不中用?”
曦滢毫无心理负担的把锅甩到府邸前主人头上:“赏来的时候比这可荒凉多了,时间仓促,他们能收拾成这样已经是极好了。”
她转身邀道:“阿兄要不要进来稍坐?”
不过曦滢也是第一次来,坐坐就真的只能是坐坐,连口热茶恐怕都还是没有的。
“我还要去廷尉府,就不坐了,明日一早我来接你。”凌不疑含笑叮嘱,“你若是缺了什么,便找人去我府上取去,既叫我一声阿兄,自然不必与我客气。”
“你就不怕我把你私库都掏空了?”曦滢闻言挑眉,挑衅问道。
凌不疑望着她眼底的狡黠,唇角笑意更深:“若你真能掏空,不疑荣幸之至。”
说完,凌不疑也不看曦滢的反应,转身走了。
次日一大早,凌不疑依约来沈府接她。
“今日祭陵,为何如此装扮?”
次日天还未亮透,乌木马车便碾过结着薄冰的石板路,停在了沈府朱漆门前。
凌不疑一眼便见曦滢身着银丝软甲立在廊下,手里牵着那匹通体乌黑的乌骓马 —— 朔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她的甲胄上,溅起细碎的白,倒让那身冷硬的铠甲添了几分凛冽的生气。
“既是告慰先父先母,便也该让他们看看,他们失落十五年的女儿,也长成了这般有担当的大人模样。”这是沈翎最熟悉的装束,可惜她终究没能在冥界与亲生父母相见,那曦滢便替她穿到灵前给他们看看吧。
凌不疑望着她眼底的坚定,犹豫片刻:“天寒路远,换乘马车吧,暖和些。”
“不必。” 曦滢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如昔,乌骓打了个响鼻,“这点风雪,比漠北的暴雪差远了。”
她拢了拢披风,心里却暗自嘀咕 —— 主要是这个时候的马车也没个减震,就算是凌不疑的超豪华马车,还不如骑马舒服。
殿外凛冽的寒风吹着大旗,皇陵享堂之内,近枝宗室陆续到了,窃窃私语混着香烛的气息漫在空气里。
这还是曦滢第一次见舅舅家的皇子皇女。
曦滢刚踏入门槛,便听见角落里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三公主满脸怨愤的在一旁,让人拂去飘落在身上的残雪:“这数九寒天的,天不亮便要赶来这荒郊野岭,真当我们是铁打的不成?”
“嘘!” 二公主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说什么呢?还嫌阿母罚你采邑奴婢还不够?你还有几个采邑奴婢能给父皇夺去的?”
三公主悻悻地住了嘴,眼珠却滴溜溜一转,自以为隐蔽地朝曦滢的方向剜了一眼,那眼神里的嫉恨像淬了冰的针,又尖又冷。
五公主难得没跟三公主唱反调,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这样好的运道,我们这些亲生的倒都比不上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父母缘浅,半生颠沛流离,这样的福气你要不要啊。”帮理不帮亲的三皇子看不惯蠢妹妹,站在不远处冷笑,眉眼间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向来“仁善”,一向帮亲不帮理的太子赶紧和稀泥:“祖宗面前,少说两句吧,父皇快过来了。”
这一出口角当然都被曦滢听在耳里。
心里默默把三公主和五公主拉进了心里不往来名单——太子这种拎不清的也拉进去。
把坏和蠢写在脸上,没有眼水得让人啧啧称奇,要说宣后和越妃一个温婉柔顺,一个爽利机敏,怎么会养出这么些个奇葩的儿女。
曦滢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脚下的玄色战靴碾过阶前残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她没回头看那几位公主皇子,声音却清亮得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扎进人群里:“论运道,我确实比不得诸位金枝玉叶。”
这话一出,三公主脸上刚要浮现得意,就被她接下来的话堵得噎住 ——
“毕竟诸位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寒冬腊月里有暖炉熏香,而吾等武将,须得饮冰握雪,在尸山血海里滚过才能换得今日的光景。”
她缓缓转过身,银甲上的霜花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目光扫过三公主和五公主时,带着久经沙场的慑人锐气:“至于福气,从小到大这么多波折,远了不说,单说上个月在阵前,毒箭离要害不过寸余,但我偏生活到了今天,全凭运气硬—— 这些福气,想必诸位也消受不起。”
五公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攥着帕子的手簌簌发抖:“你、你这是在嘲讽我们尸位素餐,养尊处优?吾等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你——”
“谁还不是呢,” 曦滢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底忍住没说出口,只是微微颔首,语气里半分敬意也无,“在祖宗和长公主灵前,与其嚼舌根论福气,不如学学太子殿下,多念两句悼词实在。”
文子端站在她身侧,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像株在风雪里不折的青松,眼底悄然漫过一丝欣赏。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正好挡在曦滢与几位公主之间,沉声提醒:“吉时已近,陛下可马上就要到了,还不就拜位吗?”
曦滢转身走向祭台,听见身后传来五公主气闷的跺脚声,还有二公主低声劝慰的絮语。
曦滢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 沈翎一生磊落坦荡,在战场上只知直面刀锋,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机锋,既接了她的命,这些明枪暗箭,她便替她接得堂堂正正。
祭典上,文帝声泪俱下的念完了祭文 —— 那措辞情真意切的文稿不知是他彻夜亲笔所书,还是尚书郎们熬红了眼赶制的。
随着礼官的唱和,站在正中的曦滢恭敬焚香,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礼毕,曦滢终于有机会抬头看向供奉在堂上的沈翎的父母的画像。
静安长公主的画像悬在左侧,笔锋勾勒出她一身戎装的模样,凤眉斜挑,目光如炬,全然没有寻常贵女的柔婉;右侧的沈公则是一身玄色朝服,面容清癯却透着刚毅。
两位的面庞组合在一起,便是沈翎的样子。
看着他们,沈翎印象中模糊的父母身影似乎慢慢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