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传开的第三日,云霞关的夜,被盛大的篝火与喧嚣的人声点燃。
关内最大的校场上,数十堆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照着每一张劫后余生、洋溢着激动与喜悦的脸庞。
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浓郁肉香混合着粗粝烈酒的辛辣气息,在空气中肆意弥漫。
大坛大坛的美酒被拍开泥封,由后勤兵们抬着,源源不断地送到各个方阵前。
这是属于所有云霞关守军将士的夜晚,是鲜血与牺牲换来的、理应纵情宣泄的庆功时刻。
江蓠端坐在校场北侧临时搭建起来的主位之上,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穿戴彰显身份的华丽铠甲。
他面前的长案上,也仅仅摆放着一壶清酒和几样简单的菜肴,与周围喧嚣热烈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他坐在那里,本身就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岳,无需任何外物衬托,便是全场的核心与支柱。
忠戟、张嶂等一众高级将领分坐两侧,个个面色通红,声若洪钟,互相敬酒,讲述着落鹰涧一战的惊险与畅快。
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弟兄们!”忠戟猛地站起身,端着一个粗陶海碗,里面烈酒晃荡,他运足中气,声音压过了全场的喧嚣,“这一碗,敬大将军运筹帷幄!
敬所有在落鹰涧奋勇杀敌、埋骨青山的弟兄们!
干!”
“敬大将军!敬阵亡的弟兄!
干!”
校场上,数千将士齐声呼应,声浪如潮,直冲云霄。
无数只酒碗被举起,带着悲壮与豪迈,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江蓠也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他没有多言,只是将杯中清酒缓缓洒在身前的地面上,以祭英魂。
这个无声的动作,却让喧闹的校场瞬间安静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带着更深的敬重。
祭奠之后,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忠戟又倒满一碗,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锁定了坐在将领席末位、相对安静的苏芷。
“这第二碗!”
忠戟大步走到苏芷面前,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与敬佩
“敬咱们的苏医官!
要不是苏医官看出北狄崽子们喝水喝出了毛病,又定下妙计,咱们别说打赢,能不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喝酒都难说!
苏医官,我老忠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总之,以后在云霞关,谁敢跟你过不去,先问过我老忠手里的戟答不答应!
我干了,你随意!”
说罢,他仰头,“咕咚咕咚”将那一海碗烈酒灌了下去,引得周围将士一片叫好。
苏芷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的敬酒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她面前放的是一杯黄芪老先生特意为她准备的、用以代酒的温和药茶。
看着忠戟那豪迈的模样,以及周围所有将领和士兵们投来的、热切而感激的目光,她站起身,端起了那杯药茶。
“忠将军言重了。”
她的声音清亮,在一片粗豪的男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苏芷只是尽医者本分,略尽绵力。
此战大捷,全靠将军身先士卒,靠张嶂将军指挥若定,靠江将军运筹帷幄,更靠在座每一位弟兄舍生忘死。
这杯,我敬大家,敬云霞关所有的英雄!” 她举起杯,将杯中微苦的药茶一饮而尽。
她没有居功,反而将功劳归于所有人。这番得体又不失风骨的话语,再次赢得了满场好感。
将士们纷纷叫好,许多人都端碗遥敬。
“苏医官说得好!”
“敬苏医官!敬所有的英雄!”
气氛愈发高涨。
接下来,不断有将领和立了功的基层军官前来向江蓠和苏芷敬酒。
江蓠以茶代酒,浅酌即止,无人敢有异议。
而面对向苏芷敬酒的人,江蓠虽未明确阻拦,但那冷淡的目光偶尔扫过,便让一些想劝酒的莽撞汉子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只敢恭敬地表达谢意。
苏芷应对得体,以茶代酒,倒也无人勉强。
她看着眼前这群不久前还在血火中拼杀的汉子,此刻卸下重担,露出质朴甚至有些憨厚的笑容,心中也难免被这种纯粹的情绪所感染。
这就是她拼尽全力守护的东西,鲜活,真实,充满力量。
酒过三巡,校场上的气氛更加热烈。
有粗犷的军士跳起了充满力量的战舞,引来阵阵喝彩;
有人敲响了缴获的北狄皮鼓,鼓点激昂;
更多的人则是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大声唱着不成调却充满血性的边塞军歌,诉说着对家乡的思念,对胜利的骄傲,对未来的期盼。
苏芷悄悄退到了篝火光芒边缘的阴影处,靠着一处堆放辎重的木箱,微微松了口气。
这种过于喧嚣热烈的场合,对她而言,还是有些耗费心神。
脚步声靠近,带着一丝清冷的酒气。
苏芷抬头,看到江蓠不知何时也离开了主位,走到了她身边。
跳跃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明灭,让他冷硬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不习惯?”他低声问,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有点吵。”
苏芷老实回答,弯了弯唇角,“但也……很好。”
她能感受到那种蓬勃的生命力。
江蓠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片喧闹的海洋,望着那些尽情释放着情绪的士兵,沉默了片刻,才道:
“他们值得。”
简单的四个字,道尽了一切。
这些将士,用鲜血和忠诚,守卫着这片土地,他们理应享有此刻的欢愉与荣耀。
就在这时,一个明显喝多了、步履蹒跚的老兵,端着一碗酒,眼眶通红地走到江蓠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带着哭腔道:
“将军!将军!多谢将军!多谢您带着咱们打了胜仗,俺……俺弟弟死在落鹰涧,但他值了!俺替他谢谢将军!” 说着就要磕头。
江蓠眉头微蹙,弯腰伸手,一把扶住了他,没让他跪下去。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军人的强硬,但声音却低沉有力:
“起来。活着,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你弟弟。”
那老兵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哽咽着说不出话,被旁边的同伴搀扶着离开了。
江蓠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透过这热烈的篝火,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苏芷静静地看着他侧脸,看着他在火光下明明灭灭的神情。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冷面将军的内心深处,背负着远比常人想象得更沉重的东西。
胜利的喜悦之下,是无法磨灭的伤亡与责任。
“将军,”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们赢了。”
江蓠身形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苏芷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上。
那里面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平等的、带着理解的平静。
我们赢了。
不是“您赢了”,也不是“军队赢了”,而是“我们”。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常年冰封的眉宇间,那丝惯常的冷厉,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又融化了一分。
他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然后,他重新将视线投回那一片象征着生机与未来的炽热篝火。
喧嚣依旧,歌声鼓声不绝于耳。
但在这光影交织的边缘,两人之间却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静谧与默契。
庆功的喧嚣终将散去,但共同历经生死、携手赢得的胜利,以及此刻无声流淌的信任与理解,却已深深烙印在彼此的生命里,成为黑暗中指引前路的,不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