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悄然漫进药研帐的窗棂,将苏芷手中那枚晶莹的琉璃片映照得愈发剔透。她正专注地调整着角度,试图利用这简陋的“凸透镜”汇聚更多烛光,观察摊在桌案上的一小撮从黑水河畔带回的泥土样本。帐内弥漫着草药研磨后特有的清苦气息,混合着纸张和墨的味道,构成她熟悉且安心的“实验室”氛围。
方才与凌霜那场短暂却打破坚冰的交谈,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太大波澜。于苏芷而言,医学理念的差异乃至冲突实属正常,她在现代实验室见过更多学术争论。凌霜能摒弃成见,主动前来观察,甚至在她讲解时流露出专注与思索,这已是一个极其积极的信号。她更在意的是如何将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传递出去,并真正解决问题。比如手头这困扰全军的黑水河之毒。
就在她凝神思考,是否能在现有条件下尝试培养、分离可能存在的致病微生物时,帐外极其轻微、带着一丝迟疑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即响起一声短促的、几乎被压抑在喉咙里的低吸。
苏芷警觉抬头,恰好捕捉到帐帘将落未落瞬间,那一闪而逝的素白衣角。
是凌霜?她去而复返?
苏芷心下微讶,放下琉璃片,起身快步走到帐门处,抬手掀开了厚重的毡帘。
月光下,凌霜果然僵立在几步之外,背对着药研帐,身形挺拔依旧,却无端透出一股被人窥见隐秘的仓皇。她似乎正欲快步离开,听到帘响,脚步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
“凌姑娘?”苏芷出声,语气平和,带着一丝询问,“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凌霜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惯有的清冷神色此刻碎裂开些许缝隙,透出底下难以掩饰的窘迫与一丝被撞破的薄怒。月光勾勒着她姣好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闪避的眼神,将她内心的尴尬暴露无遗。
她哪里是落了东西?她分明是……在听完苏芷那番关于“细小生物”和“清创必要”的言论后,心神激荡,离去时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药研帐内那些奇特的器皿、苏芷冷静操作的侧影,以及那番颠覆她十数年所学的话语。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未察觉自己何时停下了脚步,还……还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这感觉,比方才在帐内主动询问更令她难堪。那至少是她权衡过后,为了伤员性命做出的妥协与试探。而此刻,倒像是她对此地、此人……念念不忘,暗中窥探一般。
“未曾。”凌霜的声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试图用惯常的冰层覆盖此刻的狼狈,“夜色已深,不打扰苏姑娘了。”她说着,便要再次转身离开,姿态僵硬,仿佛多留一刻都是煎熬。
苏芷看着她这副分明心虚却强自镇定的模样,与她平日里那副清高孤傲、拒人千里的姿态截然不同,倒是……生动了不少。结合她方才在帐内表现出的那点对知识的纯粹好奇,苏芷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了然,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她并非刻薄之人,也无意欣赏凌霜的窘态。相反,她看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凌姑娘请留步。”苏芷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无嘲讽,也无热络,依旧是那副就事论事的平稳语调。
凌霜离去的脚步再次被钉在原地,她半侧着身,月光照亮她紧蹙的眉头:“苏姑娘还有何事?”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戒备与不耐。
苏芷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抬手指了指帐内桌案上那些凌霜之前目光流连过的器具——那些形状各异、用途不明的琉璃器皿、银亮的小刀、镊子,以及她刚刚正在观察的泥土样本。
“关于黑水河毒源一事,”苏芷直接切入主题,仿佛没看到凌霜瞬间怔住的表情,“我目前有些初步猜测,但需进一步验证。凌姑娘师承药王谷,于草木毒性、地质水文想必见解独到。若姑娘得空,不知可否一同参详?”
她没有提方才的尴尬,没有寒暄,更没有试图“缓和关系”的客套话。她只是抛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专业问题,一个关乎军营安危、亟待解决的难题,并且……直接承认了凌霜在此领域的价值。
这一下,完全出乎凌霜的意料。
她预想过苏芷可能会出言讥讽她的“去而复返”,也可能假意客套一番,甚至可能因为白日的比试而挟技自傲……唯独没想过,苏芷会如此平淡地忽略掉她此刻的难堪,直接向她发出……合作的邀请?
凌霜愣住了,那双清冷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对上了苏芷的目光,里面充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巡夜士兵规律的梆子声,和她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
她看着苏芷,对方站在帐门口,烛光从她身后透出,勾勒出她清晰而沉静的面部轮廓,眼神坦荡,没有任何戏谑或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种专注于问题本身的纯粹。
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拒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来。
药王谷的骄傲,让她无法在关乎无数将士性命的难题面前,因个人一时颜面而退缩。
而苏芷这全然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更是打乱了她所有预设的应对。
她僵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方才的尴尬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混合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间翻涌。那是一种被尊重的触动,一种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一种不愿承认却真实存在的……想要弄清那黑水河之谜的冲动。
月光静静流淌,将两个女子对立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药研帐内外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剩下无声的较量与权衡。
而远处,中军大帐的阴影里,一道挺拔的身影不知已站立了多久。江蓠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越过寂静的营帐,落在药研帐前那两道清晰的身影上。
他看到了凌霜去而复返的迟疑,看到了她被苏芷叫住时的僵硬,也看到了……苏芷主动开口后,凌霜那罕见的、毫不掩饰的怔忪。
男人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微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