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金辉洒向巍峨的云霞关。
车队在辰时三刻,终于抵达了关隘之外。
凌霜再次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记忆中的云霞关,是黄沙与烽烟交织的色彩,是刀剑碰撞的锐响与伤兵压抑的呻吟混杂的悲壮。
空气中总弥漫着血腥、汗臭与草药混合的沉闷气息,连风都带着刮脸的沙砾和沉重的压抑。
可如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关墙之外。原本坑洼不平、垃圾杂物堆积的关前空地,竟被清理得颇为整洁。
靠近关墙一侧,新挖了几条规整的排水沟渠,渠水虽不算清澈,却无明显淤塞和恶臭。
更远处,甚至能看到几块被开垦出来的土地,虽然时节已晚,未见青苗,但田垄整齐,显然是被精心打理过。
关墙上,字帅旗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守关的士兵甲胄鲜明,持戈肃立,军容整肃,与她记忆中并无二致。
但细细看去,却能发现一些不同——那些士兵的脸上,除了边关将士固有的风霜与坚毅,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生气?
并非松懈,而是一种更饱满、更沉稳的精神状态。
车队行至关门前,赵统领上前与守门校尉交涉。
那校尉验看过赵统领递上的文书和令牌,肃然起敬,立刻挥手放行,目光扫过马车时,带着明显的尊重。
凌姑娘,请。赵统领的声音打断了凌霜的观察。
马车缓缓驶入关门。
一入关内,那股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腐败气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煮沸后又放凉的清水味道,夹杂着淡淡的、阳光晒过织物的干燥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的草药香。
并非她惯常接触的、浓烈醇厚的药汤味,而是一种更清新、更提神的味道。
关内的道路似乎也被仔细平整过,马车行进时颠簸大为减轻。
道路两旁,原本杂乱无章的营帐区,如今显得井然有序了许多。
帐篷之间的间距似乎被刻意拉大,留出了更宽敞的通道。
不少帐篷门口,都晾晒着清洗过的绑带(她认出那是伤兵营常用的棉布),在阳光下泛着洁净的白色。
更让她惊讶的是,她看到一队士兵,正排着整齐的队伍,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类似灶台的地方前等候。
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统一的、粗糙但厚实的陶碗。
灶台旁,有专门的伙头兵用大勺从翻滚着蒸汽的大锅里,将滚烫的热水舀入士兵的碗中。
士兵们接过热水,有的当场吹着气小口啜饮,有的则端着碗走向自己的营帐。
“赵统领,”凌霜忍不住开口,声音透过车帘传出,“军中如今......已能保证每日供应热水了?”
这在她记忆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边关燃料紧缺,除了炊事和必要照明,热水对普通士卒而言是奢侈之物。
赵统领驱马靠近车窗,回答道:
“回凌姑娘,这是苏姑娘立的规矩。说是喝了煮沸过的水,能减少......嗯,肠胃之疾的发生。起初弟兄们嫌麻烦,后勤也抱怨耗费柴火,但大将军下了严令推行。说来也怪,自打都喝上热水后,营里闹肚子、发寒热的弟兄确实少了一大半。”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对这条规矩及其效果的认可。
苏姑娘......又是苏姑娘。
凌霜默然。
热水沸煮以防疫病,此法在医书古籍中确有零星提及,但多被视为繁琐难行,未受重视。
这位苏姑娘不仅提出,竟还能让蓠哥哥以军令推行,且真的见到了成效?
马车继续前行,经过伤兵营区域。
这里的变化更为显着。
记忆中的伤兵营,总是人满为患,哀鸿遍野,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脓血和腐臭气味,令人窒息。
而此刻,虽然依旧能见到不少伤员,有的包扎着头部,有的吊着臂膀,有的被人搀扶着行走,但整体秩序井然。
营区外围设立了明显的界限,有士兵值守,似乎并非任何人都可随意进出。
营区内,帐篷排列得更加整齐,帐篷之间也留有足够的空间。
她看到有专人正在用大扫帚清扫地面,还有人在帐篷周围撒着什么东西,似乎是石灰?
更远处,一块空地上拉起了许多绳索,上面晾满了洁白的布条,在风中轻轻飘荡,像一片小小的、宁静的帆。
最让凌霜侧目的是,她看到一名穿着干净灰色布袍、用一块同色布巾包裹着头发的年轻女子,正端着一个木盆从一顶帐篷里走出来。
那女子面容寻常,但动作利落,神情专注。
她将盆中的污水倒入指定的沟渠,然后又转身进了帐篷。
那不是军妓,也不是普通的仆妇。
她的装扮、她的行为,都透着一股......专业感。
“那是......”凌霜轻声问。
赵统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那是苏姑娘训练出来的护理员。专司照顾重伤员,换药、清理、喂食之类的活计
。据说都是挑了营里手脚麻利、心细胆大的士卒家眷,由苏姑娘亲自教导规矩。”
护理员?
士卒家眷?
亲自教导规矩?
凌霜心中的讶异更深。
女子入军营本就有诸多不便,更何况是直接参与伤兵照料。
这位苏姑娘,不仅自己身在军中,竟还打破了惯例,训练女子来做这些事?
而看周围士兵对此习以为常、甚至隐隐尊重的态度,显然这套做法已被接受,并且......运行良好。
她甚至注意到,一些伤势较轻、可以走动的伤员,三三两两地坐在营区边缘专门划出的休息区,晒着太阳,低声交谈着,脸上并无太多痛苦绝望之色。
这与她记忆中伤兵营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简直判若云泥。
“苏姑娘此刻可在营中?”
凌霜问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这个时辰......赵统领略一思索,苏姑娘通常会在伤兵营的重症帐巡诊,或是去她专属的药研帐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大将军有令,苏姑娘行事,除非军情紧急,不得打扰。凌姑娘若要见她,需得先行通传,或等她得空。
专属的药研帐?
不得打扰?
凌霜握着紫檀木盒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位苏姑娘在军中的地位,似乎远比她想象的......要高得多。
蓠哥哥竟给予她如此大的自由和特权?
马车并未在伤兵营停留,而是径直驶向中军区域,那里是将领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沿途,她听到不少士兵的交谈声。
......多亏了苏姑娘,俺这条胳膊才保得住!当时都烂得见骨了......
可不是,按以前黄老军医的法子,怕是早剁了喂狗了......
嘘!慎言!黄老军医也是好人!苏姑娘是法子新......
新法子就是管用!听说苏姑娘还在弄什么种子,要是成了,以后咱们说不定能少吃些糙米......
你想得美!不过苏姑娘弄出来的那个什么......净水器,倒是真不错,河沟里的水倒进去,出来就清亮多了......
苏姑娘苏姑娘......这个名字,如同无处不在的空气,萦绕在云霞关的每一个角落。士兵们提及她时,语气中的感激、信赖甚至崇拜,清晰可闻。
凌霜的心情愈发复杂。
她本该为边关医疗条件的改善、为将士们能得到更好救治而感到欣慰。
这原本也是她来此的目的之一。
然而,当这一切的改变,都清晰地烙印上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当这个女子以如此强势而神秘的姿态,出现在蓠哥哥统领的军营,并获得了如此超然的地位和人心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意,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她多年苦学,怀揣着济世之心与隐秘的情愫而来,本以为能成为蓠哥哥的助力,能在这片父亲战斗过的土地上略尽绵薄。
可如今,这里似乎已经不需要另一个了?
至少,不需要一个像她这样,遵循着传统医道、按部就班的医者。
马车在中军大帐附近的一处僻静院落前停下。
这里显然是早就为她准备好的住处,比普通将领的营帐要精致许多,是一处独立的砖石小院,院中甚至还有一小片枯竭的花圃。
凌姑娘,到了。
赵统领利落地翻身下马,大将军已知您今日抵达,言道处理完手头军务,便会前来探望。
您先在此歇息,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院中仆役,或直接让人寻我。
有劳赵统领一路护送。
凌霜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对赵统领微微颔首致谢。
赵统领抱拳一礼,便带着手下斥候转身离去,身影迅速融入军营的人流中,继续他们警戒与侦查的职责。
凌霜站在院门前,并未立刻进去。她环顾着四周。
这里离中军大帐很近,能感受到那种核心区域的肃穆与紧张。
往来传递命令的令兵步履匆匆,军官们面色凝重,低声交谈着军情。
一切都显示,云霞关依然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北狄的威胁并未因前次大捷而彻底消除。
然而,在这片熟悉的紧张与肃杀之下,却又无处不在彰显着那个苏姑娘带来的、悄然而深刻的改变。
从喝进口的热水,到伤兵营晾晒的洁净绑带,再到士兵们口中频繁提及的那个名字......
这座军营,依旧是她记忆中的那座钢铁雄关,坚毅、冷硬,充斥着男儿的热血与战争的阴影。
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种新的秩序,一种新的气息,一种......属于另一个女子的、强大而无孔不入的影响力,已经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了这座关隘的每一寸肌理。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淡淡消毒水和草药清苦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
蓠哥哥,这就是你允许、甚至支持下的改变吗?
那位苏姑娘,究竟是何等人物?
她拢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的金针。
看来,她需要重新审视这片熟悉的土地,以及那个即将见面的、神秘的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