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苏医官”的声浪,如同潮水般在夜空中回荡了许久,才渐渐平息。
但那股激荡在每个人胸口的暖流与亢奋,却并未随之褪去,反而化作了另一种更为绵长、更为深沉的情绪,在篝火余烬的微光与浓郁的酒气中流淌。
校场上的秩序变得松散,许多人就地围坐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旁,勾肩搭背,低声交谈,或是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
经历过大悲大喜,此刻的宁静显得格外珍贵。
苏芷依旧站在原地,方才那山呼海啸般的敬意让她心潮澎湃,一时难以平静。
江蓠也并未立刻回到主位,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此刻负手立于篝火旁,沉默地看着那些疲惫却放松的士兵,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不知是哪个角落里,先响起了一声略带沙哑、却异常苍凉的哼唱。
没有歌词,只是古老的调子,像是从这片土地的血脉深处自然生发而出,带着边塞特有的荒凉与坚韧。
这哼唱仿佛有魔力一般,迅速感染了周围的人。
渐渐地,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依旧没有固定的歌词,只是随着调子,用最质朴的乡音,哼唱着对故乡的思念,对逝去战友的哀悼,以及对脚下这片用生命守护的土地的复杂情感。
歌声不高,却汇聚成一股低沉而有力的洪流,在夜风中缓缓飘荡,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苏芷静静地听着,这歌声与她听过的任何现代音乐都不同,它粗糙,甚至有些跑调,却蕴含着最真实、最厚重的情感。
那是属于这个时代、这群人的独特韵律。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离她不远处、腿上还裹着绷带的年轻士兵,大概是酒意上了头,胆子也大了些,红着脸,带着几分腼腆和期待,望向苏芷的方向,怯生生地开口:
“苏……苏医官,您……您家乡有什么好听的曲子吗?能……能唱给俺们听听不?”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道目光再次聚焦到苏芷身上,充满了好奇。
就连一直沉默的江蓠,也微微侧首,视线余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苏芷微微一怔。
唱现代歌曲?
显然不合适。
她脑海中飞快地搜索着属于这个身体原本可能拥有的记忆,或者那些她曾在这个时代零星听过的、符合当下氛围的旋律。
然而,那些记忆模糊不清,而那些听过的曲子,似乎也无法表达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忽然,一段空灵、悠远,带着些许异域风情的旋律,毫无预兆地在她心间响起。
那是她之前偶然听过的一首小众民歌,歌词早已记不清,只记得那调子纯净、高亢,仿佛能穿透云层,直达天际,带着一种对自由和远方的渴望,与眼下这群戍边将士的心境,竟有几分奇异的契合。
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似乎不妥。苏芷沉吟一瞬,抬眼看向那满含期待的年轻士兵,又扫过周围那些好奇的目光,最后,她的视线与江蓠投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探寻的眸光轻轻一碰。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更靠近那堆尚有温热的篝火余烬。
她没有刻意摆出歌唱的姿态,只是微微合了下眼,随即睁开,清亮的目光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朱唇轻启。
没有歌词。
只有一段空灵、婉转,带着某种古老韵味的哼唱,从她喉间流淌而出。
那声音起初并不大,像山间清泉滴落石上,清澈而冰凉。
渐渐地,调子拔高,变得悠远而辽阔,仿佛孤鹰翱翔于苍茫云海,带着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又隐含着淡淡的、穿越时空的乡愁。
她的声音与她平日说话时的冷静理性不同,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感张力,每一个转音,每一次气息的停顿,都恰到好处,直击人心。
这旋律与边塞将士们粗犷的哼唱截然不同,它更精致,更空灵,甚至带着一丝神秘。
校场上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忠戟、张嶂这样的老将,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怔怔地听着。
歌声在夜空中飘荡,仿佛带着魔力,抚平了战后的创伤与疲惫,勾起了深藏心底的柔软。
有人想起了家乡的炊烟,有人想起了逝去的亲人,有人则单纯地被这从未听过的、美妙而略带哀伤的旋律所吸引,沉浸其中。
江蓠站在原地,身形似乎凝滞了。他深邃的目光牢牢锁在苏芷身上,看着她被篝火余光勾勒出的柔和侧影,听着那仿佛不属于这人世间的空灵歌声。
他紧抿的唇线不知何时放松了些许,那常年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歌声,在悄然碎裂、融化。这歌声,与他认知里任何乐曲都不同,它不属于宫廷,不属于坊间,甚至不属于这片大陆任何一个已知的角落。
它只属于她,这个来历成谜,却一次次带给他震撼的女子。
苏芷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她哼唱着,仿佛要将穿越以来的孤独、彷徨、坚韧与此刻感受到的温暖,全都倾注在这没有歌词的旋律之中。
直到最后一个尾音缓缓消散在夜空里,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校场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过了好几秒,不知是谁先带头,猛地拍起了手掌。
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和由衷的喝彩声轰然爆发!
“好!太好听了!”
“苏医官,您这嗓子,比京城最好的歌姬还厉害!”
“这啥曲子啊?从来没听过,听得俺心里又酸又暖的……”
就连那提问的年轻士兵,也激动得忘了腿伤,差点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苏医官,谢谢!谢谢您!”
忠戟咧着大嘴,用力拍着巴掌,对旁边的王焕嚷嚷:
“老王,听见没?咱苏医官真是……真是啥都会啊!” 王焕含笑点头,看向苏芷的目光更加赞赏。
苏芷被这热烈的反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颔首示意,便想退回到阴影处。
然而,她刚一转身,却差点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是江蓠。
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的身后。
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酒气混合着一种独特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
他低头看着她,眸色在夜色中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旋涡。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灵魂,看清她究竟来自何方,又为何会拥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面貌与才华。
苏芷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过于专注的凝视。
就在她准备侧身绕过他时,他却极轻、极快地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触动后的沙哑:
“这曲子……叫什么?”
苏芷抬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那片幽深里,她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也看到了那压抑在冰冷外壳之下、翻涌不息的情绪。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同样很低,带着一丝缥缈:
“没有名字。”
“只是……想起了很远的地方。”
江蓠的瞳孔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那目光,愈发深沉难辨。
篝火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暗红的炭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如同此刻两人之间,那无声涌动、难以言喻的情愫。
篝火旁的歌声,唱的是遥远的思念,听懂的,却是近在咫尺的心弦颤动。
那一曲无名的歌,如同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冰冷的心田,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