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大捷的狂喜,如同奔腾的洪水,冲刷着云霞关内数月来的压抑与沉疴。
然而,当忠戟与张嶂率领着得胜之师,押解着长长的俘虏队伍,带着阵亡将士的遗体与累累战利品返回关内时,那欢呼声便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沉重的情绪。
胜利,从来都是用鲜血浇灌的。
关中大门大开,迎接英雄凯旋。
然而走在最前面的忠戟和张嶂,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肃穆。
他们身后的将士们,虽然昂首挺胸,但甲胄上满是干涸的血迹与烟尘,许多人都带着伤,眼神中除了胜利的余晖,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对逝去同胞的哀戚。
长长的担架队伍,抬着三百多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沉默地从欢呼的人群中穿过。那刺目的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剐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欢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低沉的啜泣与压抑的叹息。
有士兵的家眷认出熟悉的衣甲或兵刃,扑上去嚎啕大哭,那悲声撕心裂肺,让原本热烈的凯旋仪式,蒙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苏芷站在伤兵营前准备接应伤员的地方,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见识过战场的残酷,但如此直观地面对成规模的死亡与生离死别,依然让她感到窒息。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不断被送来的伤员身上。
“快!重伤员直接抬进手术帐!轻伤员左边登记,先行清创止血!”
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像定海神针般稳定着有些忙乱的医疗队伍。
黄芪老军医须发皆白,也亲自上阵,指挥若定,与苏芷配合默契。
伤兵营再次进入了高速运转的状态。
血腥气混合着金疮药和消毒草药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苏芷穿梭在病床之间,检查伤口,指导清创缝合,确定治疗方案。
她的动作又快又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去擦。
此刻,她不是那个提出奇谋的“苏先生”,只是一个竭尽全力与死神抢人的医者。
江蓠没有参与城门口的迎接仪式。他直接登上了中军帐前的高台,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着得胜归来的军队,看着阵亡将士的遗体,看着哭泣的家属,看着忙碌的伤兵营,看着那个在人群中穿梭的纤细却坚定的身影。
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冷峻,但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直到忠戟与张嶂安排好部队与俘虏,前来复命,他才缓缓转过身。
“将军,末将幸不辱命!”
忠戟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却铿锵。张嶂也随之行礼。
江蓠上前一步,亲手将两人扶起。他的目光在两位爱将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面容上停留片刻,沉声道:“辛苦了。此战之功,云霞关上下,永志不忘。”
他没有过多赞誉,但这简单的话语,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显分量。
忠戟咧嘴想笑,却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瓮声道:
“将军,您是没看见,那北狄崽子们被咱们堵在谷里,哭爹喊娘那个熊样!苏医官这招‘借水杀人’,真是绝了!”
张嶂也感慨道:
“确实。若非苏医官提前识破敌军水源之患,并定下这诱敌深入、关门打狗之计,我军纵能胜,也必是惨胜。
此战,苏医官当居首功。”
江蓠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伤兵营的方向,那里,苏芷正为一名腹部重伤的士兵进行紧急缝合,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沉默了片刻,才对忠戟和张嶂道:“阵亡将士名单尽快核实,抚恤加倍。有功将士,论功行赏,不得有误。”
“是!”
“另外,”江蓠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北狄俘虏,严加看管,尤其是其中将官,分开审讯。本将军要知道,他们后续还有无援军,朝中……是否还有人与其暗通。”
“末将明白!”
忠戟和张嶂神色一凛,立刻领命。
他们知道,军事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背后的暗流涌动,或许才更加凶险。
两位将领离去后,江蓠依旧站在高台上。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他脚下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雄关融为一体,显得格外孤峭而沉重。
捷报,已以最快的速度,由信使带着江蓠的亲笔奏章,以及此战中缴获的北狄将旗和重要印信,驰往京城。
奏章之中,他客观陈述了战况,肯定了忠戟、张嶂等将领的奋勇,也详细说明了水源问题对敌军的影响。
而在提及苏芷时,他斟酌词句,既点明其“精于医道,明辨物理,于军务多有裨益”的关键作用,又避免将其过于神化,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他知道,这封捷报传入京城,必将在朝堂掀起波澜。
封赏、猜忌、拉拢、攻讦……种种明枪暗箭,将会随之而来。
尤其是苏芷这样一个身份神秘、能力卓绝的女子,必将成为漩涡的中心。
但他并不后悔。
云霞关能守住,数万将士性命得保,边关危局得解,这一切,苏芷功不可没。
该她的功勋,他绝不会让她被埋没。
夜幕缓缓降临,关内点起了灯火。
犒赏三军的酒肉香气开始弥漫,冲淡了些许血腥与悲伤。
士兵们终于可以暂时卸下铠甲,与袍泽共饮,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祭奠逝去的英灵。
苏芷直到深夜,才处理完最后一批危重伤员。
她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走出伤兵营,晚风吹来,带着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
一抬头,却看见中军帐外,那个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似乎在等她。
她慢慢走过去。
江蓠听到脚步声,转过身。
月光下,他的面容不像白日那般冷硬,线条柔和了些许。
“都处理完了?”他问,声音也比平日里低沉几分。
“嗯,重伤员都稳定了。”
苏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接下来就是观察和恢复。”
江蓠沉默了一下,道:“辛苦了。”
苏芷摇摇头,看着关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压抑着的欢庆声,轻声道:
“比起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我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江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共享着这片战后疲惫而宁静的夜色。
过了许久,江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捷报已发出。你的功劳,我已具表上奏。”
苏芷微微一怔,看向他。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海,看不清情绪,但她能感受到那份郑重。
她其实并不在意什么功劳封赏,但听到他这句话,心中还是泛起一丝微暖。
这代表着他完全的认可和毫不避讳的回护。
“多谢将军。”她轻声道。
“不必言谢,”江蓠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京城的方向,“这是你应得的。”
他的话音落下,一阵夜风卷过,带着远山模糊的轮廓和未知的寒意。
血色功勋已然铸就,而来自朝堂的无形惊雷,或许已在奔赴边关的路上。
只是此刻,在这短暂的宁静里,两人都选择不再多言,只是并肩立于这月色之下,仿佛能借此汲取力量,共同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更为复杂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