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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下,老黑河林场,十月的风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赵大山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推开工棚那扇吱呀乱叫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烟草、汗臭和煤烟的气息扑面而来。工棚里,七八个汉子围坐在铁炉旁,炉子上的铝壶噗噗地冒着白气,水开了好久也没人理会。

“咋样?那棵‘鬼见愁’放倒了没?”老伐木工孙福来嘬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着微光。

赵大山摘下狗皮帽子,掸了掸身上的雪渣,嘴角扬起一丝不屑的笑:“明儿个一早就动手。什么鬼见愁,不就是棵老松树吗?我看了,木质不错,放倒了够咱们做半个月的板材。”

工棚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孙福来放下烟袋,身子前倾:“娃娃,你可别犯浑!那棵独棵松砍不得!我在这林子里砍了四十年的树,什么样的邪乎事没见过?独棵松是山神爷的门柱子,谁碰谁倒霉!”

“孙叔,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老迷信。”赵大山脱下厚重的棉袄,露出结实的臂膀,“我在林业学校学过,树木生长受环境影响,孤零零长着的树,形态怪异些很正常。什么山神爷,那是咱们伐木工人自己吓自己的说辞。”

“放屁!”孙福来猛地站起,手指颤抖地指着赵大山,“你才吃几年干饭?我告诉你,林场的规矩不是凭空来的!五三年,有个不信邪的河北汉子,非要砍那棵独棵松,结果第二天人就没了,找到的时候,他整个人被夹在两棵树中间,像是被活活挤死的!七九年,二愣子王老五朝那树撒了泡尿,回去就高烧不退,嘴里胡话连篇,说什么有白胡子老头拿鞭子抽他,没出七天就咽了气!”

工棚里的其他工人也纷纷附和,讲述着他们听来的或亲身经历的关于那棵独棵松的诡异事件。有人说深夜经过时听见树里传出呜咽声;有人说月圆之夜看见树影下有白影徘徊;还有人说但凡碰过那棵树的人,家里都会接连出事。

赵大山只是摇头,从行李里掏出那本《现代林业管理》,自顾自地翻看起来。他是林场新招的技术员,受过正规教育,笃信科学,对这些山野怪谈嗤之以鼻。在他眼里,那棵三人合抱粗的红松,不过是优质的木材资源,白白立在老林子里,简直是暴殄天物。

第二天清晨,风雪稍歇,赵大山拎着斧头,踩着半尺厚的积雪,独自向老林子深处走去。工友们没人愿意跟他同行,孙福来站在工棚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作孽啊,山神爷发怒,可是要见血的...”

老林子里的光线昏沉,即使日上三竿,阳光也难以穿透茂密的树冠。积雪压弯了枝桠,偶尔有雪块从高处坠落,发出扑簌簌的声响。越往深处走,越是寂静,连鸟鸣声都稀少起来。

那棵独棵松矗立在一片罕见的空地上,周围三十丈内没有其它大树,只有些低矮的灌木丛。它长得极其怪异,树干粗壮扭曲,树皮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下半部分光秃秃的,上半部分却枝繁叶茂,墨绿色的松针上覆盖着白雪,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赵大山站在树下,仰头望着这棵活了不知几百年的老树,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安。这棵树的确与众不同,它散发出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但他很快甩了甩头,把这归因于工友们的故事对自己的心理暗示。

“一棵树而已,”他大声对自己说,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突兀,“砍倒了你,看还有什么邪乎的!”

他挽起袖子,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抡起斧头,对准树干狠狠劈下。

“梆——”

斧头砍进木头的声音在空寂的林子里回荡,出奇地响亮。就在那一刹那,赵大山感觉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一阵无名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扑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他停顿片刻,四下张望,林子静得出奇。他咬咬牙,继续挥动斧头。

“梆...梆...梆...”

一斧接一斧,木屑飞溅。随着斧头一次次落下,赵大山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躲在暗处注视着他,那目光冰冷而怨毒。他的手臂开始发酸,虎口震得生疼,但这棵树的木质异常坚硬,进展缓慢。

忽然,他的斧头像是砍到了什么特别坚硬的东西,震得他手臂发麻。他蹲下身,扒开树根处的积雪,发现树干底部有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裂缝边缘光滑得不自然,像是被人刻意打磨过。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细微的呜咽声,像是从树根深处传来。

赵大山猛地后退两步,心跳如鼓。“谁?谁在那儿?”他厉声喝道,声音却有些发抖。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穿过松针,发出沙沙的响声。

“自己吓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是风声,一定是风声。”

他重新抡起斧头,对准树的另一侧猛砍。汗水浸湿了他的内衣,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冰碴,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痒。他不记得自己挥了多少次斧头,只感觉手臂麻木,腰背酸疼。

正午时分,树终于发出了不祥的嘎吱声,开始倾斜。

“要倒了!”赵大山大喊一声,向后跳开。

巨大的红松缓缓倒下,树冠撕裂空气,发出呼啸声,最后轰然落地,震得大地颤抖,积雪飞扬。

赵大山长舒一口气,抹了把汗,走向树桩。他本想看看年轮,估算这棵树的树龄,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树桩断面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树桩的年轮中心,清晰地嵌着半张扭曲、干枯的人脸。

那不是雕刻,也不是自然的木纹形成的巧合。那张脸的轮廓分明,眼窝深陷,嘴巴微张,表情痛苦至极,木质纹理与人脸肌肉纤维已浑然一体,仿佛树在生长时将其包裹了进去。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半张脸的材质虽然主要是木头,但在某些角度下,竟隐约呈现出皮革般的质感,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毛孔和皱纹。

赵大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吐出来。他连连后退,绊倒在积雪中,又手脚并用地爬起,头也不回地向工棚跑去。

回到工棚,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工友们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头。孙福来看了看他,又望了望老林子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赵大山第一次听到了那声音。

夜深人静,工棚里鼾声四起。赵大山辗转反侧,一闭眼就是那半张扭曲的人脸。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入睡时,一阵清晰的“梆...梆...梆...”声传入耳中。

是斧头砍树的声音。

他猛地坐起,侧耳细听。声音从老林子方向传来,遥远但真切,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而坚定,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刺耳。

“谁这么晚还在砍树?”他嘟囔着,推了推旁边铺位的王强。

王强睡眼惺忪:“大半夜的,说什么梦话呢?哪有人砍树?”

“你听不见吗?就那边,老林子的方向。”赵大山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王强凝神听了片刻,摇摇头:“啥声也没有,就听见风刮得呼呼的。快睡吧,明天还得上工呢。”

赵大山愣住,其他人也都表示什么都没听见。唯有孙福来蜷缩在角落的铺位上,背对着大家,肩膀微微发抖。

那一夜,赵大山彻夜未眠。砍树声时断时续,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彻底消失。

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上工,精神恍惚,差点被倒下的树砸到。孙福来悄悄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娃娃,现在信了吧?那是孤松的诅咒,它找上你了。”

“什、什么诅咒?”赵大山声音干涩。

“老辈人说,独棵松是山神爷的门柱子,也是囚笼。”孙福来的眼睛深陷,声音沙哑,“它里面关着冒犯山神的人的灵魂。树在,灵魂不得超生;树倒,灵魂虽得解脱,但砍树的人要接替它的位置,成为新的看守...或者,成为新的囚徒。”

赵大山想笑,却笑不出来。那天,他特意早早收工,趁着天还没黑就回到了工棚。他需要好好睡一觉。

可是当夜幕降临,那声音又来了。

“梆...梆...梆...”

比前一晚更近了些,也更清晰了些。仿佛那个看不见的砍树人,正一步步向工棚逼近。

赵大山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朵,无济于事。那声音像是直接钻进他的脑海,与他的心跳共鸣。他感觉自己也要随着那节奏,一下,又一下,永无止境。

第三天,他借口家中有事,向场长请假,打算回几十里外的家里躲几天。场长看他脸色极差,准了假。

赵大山的家在场部家属区,一个远离老林子的小平房。他妻子早逝,只有一个老母亲和六岁的儿子小宝。回到家,看到母亲关切的目光和儿子欢快的笑脸,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也许离开林场就没事了,”他安慰自己,“那声音只是心理作用。”

当晚,他早早睡下。连续几天的失眠让他疲惫不堪,很快就进入梦乡。

然而,午夜时分,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梆...梆...梆...”

就在窗外!不,好像就在院子里!

赵大山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了睡衣。他颤抖着撩开窗帘一角,院子里月光皎洁,积雪反射着冷光,空无一人。但那砍树声却真切得仿佛就在耳边,他甚至能分辨出斧头落下后,木屑飞溅的细微声响。

“爹,你听见啥声音没?”睡在旁边的儿子迷迷糊糊地问。

赵大山心头一紧:“小宝也听见了?”

“嗯,像有人在砍树,”小宝揉着眼睛,“可是咱家院里没树啊...”

赵大山如坠冰窟。

接下来的日子,无论他走到哪里,那声音都如影随形。在家里,在集市上,甚至在场部的办公室里,每到深夜,那“梆...梆...梆...”的砍树声就会准时响起,而且一天比一天近,一天比一天清晰。

他开始失眠,食欲减退,体重迅速下降。眼窝深陷,眼神涣散,常常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工友们都说赵大山中了邪,见他都绕道走。老母亲请来了村里的萨满,跳了大神,喝了符水,全无效果。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产生幻视。有时在镜子里,他会瞥见身后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有时在阳光下,他的影子会突然变得扭曲,像是与别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一天夜里,那声音近得仿佛就在他的枕边。赵大山终于崩溃,他发疯似的冲出屋子,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嘶吼:“够了!你到底要怎么样?”

风雪中,砍树声戛然而止。一片死寂中,他清晰地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来...来接替我...”

赵大山瘫软在地。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昏倒在院子里,身上覆盖着一层薄雪。把他抬回屋后,他高烧不退,胡话不断,说什么“树里的人脸在哭”、“黑影在砍我的骨头”之类的疯话。

老母亲日夜守候在床边,以泪洗面。孙福来看过他一次,摇头叹息:“没用了,山神爷招他魂呢。那棵独棵松,缺不得看守啊。”

腊月初八,暴风雪袭击了林场。鹅毛般的雪片密密麻麻地落下,狂风呼啸,能见度不足十米。所有工人都收工回家,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围坐在火炉旁。

赵大山躺在床上,已经虚弱得不成人形。外面的风雪声与耳边的砍树声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所剩无几的神经。突然,他猛地坐起,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它在叫我...”他喃喃道。

“儿啊,你说啥呢?”老母亲抓住他的手,“外面刮大烟泡呢,可不能出去啊!”

赵大山力大无穷地甩开母亲的手,摇摇晃晃地走下床,甚至没有穿棉衣,就那样穿着单薄的睡衣,踉跄着向门外走去。

“爹!”小宝哭喊着抱住他的腿。

赵大山低头看着儿子,眼神恍惚了一瞬,随即又变得空洞。他轻轻挣脱儿子的手,推开房门,一头扎进狂暴的风雪中,转眼就被白茫茫的雪幕吞噬。

老母亲的哭喊和小宝的叫声被狂风撕碎,传不出多远。

三天后,暴风雪停了。孙福来带着几个胆大的工人,沿着依稀可辨的足迹进老林子寻找。足迹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扭扭,显示着赵大山当时的虚弱和迷茫。它径直通向老林子深处,通向那片独棵松曾经矗立的空地。

在那里,他们找到了最终的答案。

空地上,那巨大的树桩依然醒目,周围的积雪平整,没有任何足迹靠近过它。但在树桩旁,静静地躺着赵大山从不离手的斧头。

斧头干干净净,没有血迹,没有挣扎的痕迹,就好像是有人特意把它放在那里。但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斧刃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琥珀色的松脂,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是砍了无数棵淌着“血泪”的松树。

而赵大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那以后,老黑河林场的工人们,再也没人敢碰任何一棵孤零零生长的树。偶尔有外来的不信邪的人想挑战这禁忌,老工人们就会带他们去看那把至今仍保存在林场办公室的斧头,讲述赵大山的故事。

而在某些风雪交加的夜晚,林场附近的居民偶尔会听见从老林子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砍树声,梆...梆...梆...节奏缓慢而坚定,仿佛永恒的劳作,又仿佛耐心的等待。

等待下一个冒犯禁忌的人,等待接替者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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