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卡在长白山余脉的褶皱里，松花江的支流像条青蛇，绕着屯子西头弯了个圈。这地方偏得邪乎，进屯子就一条坑洼土路，被江水潮气泡得软塌塌的，雨天踩上去能陷到脚踝。屯子口立着俩石狮子，青黑色的石头被岁月磨得发亮，是光绪年间传下来的老物件，老辈人说这是锁魂镇煞的宝贝，有它在，江里的水鬼、山里的精怪都不敢进屯。
石狮子一左一右守着屯口，左边的踩绣球，右边的抚幼狮，眼睛都是凿出来的圆坑，原先填着朱砂，年久失修褪成了淡粉色。屯里人打小就对着狮子磕头，小孩哭夜了，娘会抱到狮子跟前念叨两句，说“让狮王爷给咱娃镇镇惊”，倒也真有几分灵验。李大胆小时候淘，拿石头砸过狮子的脸，当天就摔进江里，被捞上来时浑身青紫，从此没人再敢对石狮子不敬。
今年的秋老虎格外凶，连着一个月没下雨，江水位降得厉害，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泥滩，晒得裂着口子，像老辈人手上的茧。九月初九那天，天突然变了脸，晌午头还是大太阳，后半晌就乌云压顶，黑得跟泼了墨似的。风裹着江腥味往屯子里灌，把晒谷场的席子掀得漫天飞，谁家的鸡吓得往柴垛里钻，咯咯叫得嗓子都哑了。
“要下大雨了！赶紧收东西！”村支书王大山站在晒谷场吆喝，声音刚落，雨点就砸了下来。不是寻常的雨点子，是跟铜钱似的，砸在房顶上“噼啪”响，转瞬就成了瓢泼大雨，视线里全是白茫茫的雨帘。江里的水涨得飞快，浊黄色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闷雷似的响声。更吓人的是山上，雨水冲得泥土滑坡，树木倒下来的“咔嚓”声，隔着雨幕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屯子里的人都缩在炕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心提到了嗓子眼。第四天早上，雨终于停了，天放晴了，可屯子口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屯口的土路被冲得稀烂，几棵老榆树倒在路边，而那对石狮子，右边抚幼狮的那只，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中了底座，歪歪斜斜地立着，更诡异的是，它的眼睛，原本淡粉色的圆坑，变成了暗红色，像是被血浸透了，在太阳底下泛着阴森的光。
最先发现的是村里的小孩狗剩，他跟着爹去江边看水情，路过屯口时，突然指着石狮子喊：“爹！狮王爷的眼睛流血了！”狗剩爹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吓得一哆嗦，赶紧捂住狗剩的嘴：“别胡说！小孩子家家的，乱看啥！”可他自己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石狮子的红眼，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消息很快在屯子里传开了，村民们都跑到屯口来看。有人说，是山雨冲下来的血染红的；有人说，是石狮子成精了，开了眼；还有人说，是江里的水鬼缠上了狮子。王大山皱着眉，让人搬来梯子，想把狮子眼睛里的暗红色东西刮掉，可那颜色像是渗进了石头里，怎么刮都刮不掉，刮下来的石屑都是红的，像细小的血粒。
“别瞎折腾了，”屯里的老光棍张老栓蹲在狮子旁边，抽着旱烟说，“这是狮王爷显灵了，咱得给它上柱香，求个平安。”张老栓是屯里最老的人，据说他爹当年跟着闯关东的队伍来这儿时，这石狮子就立在这儿了。村民们都信他的话，纷纷回家拿香烛，在石狮子跟前摆了个简易的香案，香火袅袅地烧了起来。
头几天倒也没什么事，除了石狮子的眼睛还是红的，屯子里一切如常。可没过多久，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第一个听见怪声的是李大胆，他是屯里出了名的胆大，晚上经常帮人守夜。那天深夜，他从邻村喝酒回来，路过屯口时，已经是子时了，月亮被云遮住，四周黑黢黢的，只有江水流淌的声音。
就在他走过石狮子旁边时，突然听见一阵低沉的“呜噜”声，像是野兽在喉咙里发出的低吼，又像是人被捂住嘴的呜咽。李大胆心里一紧，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向声音的来源——声音是从那只红眼石狮子嘴里发出来的！石狮子的嘴巴紧闭着，可那“呜噜”声却越来越清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怨恨，震得他耳膜都发疼。
“谁在那儿装神弄鬼？”李大胆大喝一声，壮着胆子走上前，伸手拍了拍石狮子的脸。石头冰凉刺骨，硬邦邦的，根本不像有人藏在里面。可他的手刚碰到狮子，那“呜噜”声突然停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江风刮过的“呜呜”声。李大胆心里发毛，不敢再多待，加快脚步跑回了家，后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他。
李大胆把这事说给村民听，可没人相信他，都觉得他是喝多了产生了幻觉。“李大胆，你是不是又想忽悠人喝酒了？”有人打趣他。李大胆急得脸红脖子粗：“我没忽悠你们！那声音真真切切的，不信你们半夜去屯口听听！”可真要让谁半夜去屯口，没人有那个胆子。
没过几天，第一个遇袭的人出现了，不是别人，正是李大胆自己。那天晚上，他去村西头的王寡妇家帮着修屋顶，忙到快子时才往回走。路过屯口时，他特意留意了石狮子，没听见怪声，心里松了口气。可就在他走到狮子旁边时，突然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死死地缠住了，那东西冰凉刺骨，像是一条毒蛇，猛地往回一拽。
李大胆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脚踝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用手电筒照向脚踝，什么都没有，可那股冰冷的束缚感却越来越强，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的肉。“谁！谁在拽我！”李大胆大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那熟悉的“呜噜”声，从石狮子嘴里传来，低沉而怨毒。他抬头看向石狮子，那只红眼狮子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两盏红灯笼，正死死地盯着他。李大胆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终于把脚踝从那股束缚中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家。第二天一早，他的脚踝肿得像个馒头，去镇上的医院检查，医生说骨头裂了，得躺三个月才能好。
李大胆的遭遇让屯子里的人彻底慌了，没人再敢怀疑他的话。“真的是狮王爷活了！”“它这是要报复咱啊！”“是不是咱哪儿得罪它了？”村民们聚在屯口，议论纷纷，脸上满是恐惧。王大山赶紧组织人，在石狮子跟前摆了更多的香烛，还杀了一头猪，给石狮子上供，可这似乎没什么用，诡异的事情还在继续。
第二个遇袭的是村里的老实人王瘸子，他不是半夜路过屯口，而是下午去江边挑水，路过时突然摔了一跤，腿当场就断了。王瘸子躺在地上，疼得眼泪直流，他说，摔倒前感觉有人从后面猛地推了他一把，可他回头看，什么人都没有。“是狮王爷的眼睛！”王瘸子哭着说，“我路过的时候，正好对上它的眼睛，然后就感觉有人推我！”
接连两个人受伤，屯子里的人再也不敢靠近屯口了。就算是白天，路过屯口也都是绕着走，远远地看见石狮子的红眼，就赶紧低下头。夜里的屯子更是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灯也不敢多开，狗叫得比以前更凶了，尤其是靠近屯口的几家，狗整夜都在狂吠，像是在跟什么东西对峙。
村里的流言越来越多，有人说，是石狮子被江里的水鬼附身了；有人说，是去年溺亡的刘三炮回来了。一提到刘三炮，村民们都沉默了。刘三炮是屯里的无赖，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家常便饭，还经常欺负村里的老人和妇女。去年夏天，他在江边上喝酒，喝多了失足掉进江里，有人看见他在江里挣扎，可没人敢下去救他——一是江水流得急，二是大家都恨他，巴不得他早点死。最后，刘三炮的尸体在下游被发现，脸都泡肿了，样子惨不忍睹。
“会不会是刘三炮的鬼魂附在石狮子上了？”有人小声嘀咕。这个说法一出来，立刻引起了共鸣。“肯定是他！”李大胆躺在炕上，恨恨地说，“这小子生前就不是好东西，死后也不安分，肯定是他缠上狮王爷了！”村民们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刘三炮死在江边，石狮子又守着屯口，他的怨气肯定是附在狮子身上了。
为了平息事端，王大山请来了邻村的萨满，跳大神驱邪。萨满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拿着鼓和铃铛，在石狮子跟前又唱又跳，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可刚跳了没一会儿，萨满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邪……太邪了……这东西怨气太重，我驱不动……”说完，萨满爬起来就跑，连钱都没要，再也不敢来靠山屯了。
萨满都驱不动，村民们彻底绝望了。有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离靠山屯，可大多数人都舍不得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只能在恐惧中煎熬。就在这时，一个游方老道士路过靠山屯，他背着一个布包，手里拿着拂尘，看见屯口围着一群人，还有石狮子跟前的香案，就走上前问：“老乡，这儿出啥事儿了？”
王大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把石狮子异变、村民遇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道士。老道士听了，皱着眉走到石狮子跟前，围着狮子转了两圈，又蹲下来，用手指沾了点狮子眼睛旁边的石屑，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不是血，是怨气凝结成的煞气，”老道士说，“这狮子被冤魂附身了。”
“道长，您能看出来是谁的冤魂吗？”王大山赶紧问。老道士闭上眼睛，掐着手指算了一会儿，睁开眼说：“是个年轻男子，死于水中，生前作恶多端，死后怨气不散，被山雨引发的煞气引到了这石狮子身上。他附在狮子身上，用狮子的‘目光’化为无形的绊脚索，专门绊倒路过的人，以此泄愤。”
“果然是刘三炮！”村民们异口同声地说。老道士愣了一下，问：“你们认识他？”张老栓叹了口气，把刘三炮的所作所为，还有他溺亡时村民们的冷漠，都告诉了老道士。老道士听完，摇了摇头：“他生前作恶，本就该死，可你们见死不救，这份冷漠，也滋养了他的怨气。他的怨气之所以这么重，一半是因为自己死得不甘，一半是因为对你们的怨恨。”
村民们都低下了头，没人说话。李大胆涨红了脸：“道长，那咱现在咋办？总不能任由他这么害人为乐吧？”老道士说：“这石狮子本是镇邪之物，可被冤魂附身，就成了锁魂的工具。要化解危机，就得把他的魂魄从狮子身上引出来，再超度他，让他早日投胎。”
“那您快帮咱想想办法啊！”王大山急切地说。老道士点了点头：“要引魂，得在子时，用他生前最常用的东西做引，再用糯米、朱砂、桃木剑，破了他的煞气。不过，”老道士顿了顿，“他的怨气太深，引魂的时候会有危险，而且，你们得真心向他忏悔，化解他心里的怨恨，不然就算这次超度了，他的怨气还会回来。”
村民们面面相觑，让他们向刘三炮忏悔，大家心里都不太情愿。可一想到石狮子的红眼和遇袭的痛苦，又没人敢反对。王大山说：“道长，只要能化解危机，咱都听您的。”老道士点了点头，让村民们准备东西：糯米、朱砂、桃木剑，还有刘三炮生前最常喝的散装白酒，和他不离身的那个破酒葫芦。
一切准备就绪，到了子时，老道士带着村民们来到屯口。月亮躲在云里，四周一片漆黑，江风刮过，带着一股鱼腥和泥土混合的腥味。石狮子立在黑暗中，红眼像是两盏鬼火，“呜噜”的低吼声又响了起来，比平时更清晰，更怨毒。
老道士让村民们在石狮子跟前站成一排，手里拿着香，真心忏悔。村民们都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有的说“刘三炮，是我不对，当初不该见死不救”，有的说“你别再害人了，我们给你烧点纸钱，你安心去吧”。李大胆也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刘三炮，以前是我不该总跟你对着干，你要是能原谅我们，就别再折腾了。”
忏悔声中，石狮子的低吼声渐渐小了下去。老道士趁机点燃了刘三炮的破酒葫芦，里面的白酒烧了起来，蓝色的火苗映着石狮子的红眼。老道士手持桃木剑，蘸着朱砂和糯米调成的水，嘴里念着咒语，猛地朝着石狮子的眼睛刺去。“噗”的一声，像是刺破了什么东西，石狮子的红眼突然暗了下去，暗红色的颜色慢慢褪去，恢复了原来的淡粉色。
与此同时，一阵凄厉的哭声从石狮子旁边传来，像是刘三炮的声音，又像是女人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刘三炮，你的怨气已消，随我来吧！”老道士大喝一声，挥动桃木剑，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哭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江风中。
老道士收起桃木剑，松了口气：“好了，他的魂魄已经被引出来了，我会带他去超度，让他早日投胎。”村民们都松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石狮子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再也没有发出过“呜噜”的低吼，也没人再被莫名绊倒。
老道士走的那天，告诉村民们：“这石狮子还是镇邪之物，只是你们要记住，做人要心存善念，就算是恶人，也不该见死不救。不然，就算没有刘三炮，也会有别的东西，来惩罚你们的冷漠。”村民们都点了点头，把老道士的话记在了心里。
从那以后，靠山屯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村民们路过屯口时，都会给石狮子上柱香，不仅是为了求平安，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要心存善念。李大胆伤好后，再也不敢夜里喝酒了，他经常给刘三炮的坟上烧点纸钱，嘴里念叨着：“刘三炮，你安心去吧，咱以后再也不做亏心事了。”
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又出了一件怪事。有天早上，村民们发现，石狮子的眼睛又变成了暗红色，只是比以前淡了一些。王大山赶紧让人去请老道士，可老道士早已不知所踪。就在大家恐慌的时候，张老栓说：“别慌，这不是怨气，是狮王爷在提醒咱，别忘了以前的事。”
村民们仔细一看，石狮子的红眼虽然又出现了，但没有以前那么阴森，反而带着一股温和的光。从那以后，石狮子的眼睛每年都会变红一次，每次都是在刘三炮溺亡的那天。村民们也都习惯了，每到那天，就会给石狮子上柱香，给刘三炮烧点纸钱，忏悔自己当年的冷漠。
有人说，石狮子的红眼，是刘三炮的魂魄在提醒村民们，不要忘记过去的错误；也有人说，是石狮子吸收了刘三炮的怨气，变成了更厉害的镇邪之物。不管是真是假，靠山屯的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心存善念，才是最好的镇邪方法。
几年后，有路过靠山屯的生意人，看见屯口的石狮子，觉得很奇怪：“这狮子的眼睛咋是红的？看着怪吓人的。”村民们会笑着说：“这是狮王爷开眼了，在帮咱看着屯子呢。”生意人凑近了看，却发现狮子的眼睛是淡粉色的，根本不是红色的。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淡粉色的，仿佛刚才的红色只是幻觉。
只有靠山屯的人知道，每年到了刘三炮溺亡的那天，石狮子的眼睛就会变成暗红色。那红色，不是怨气，是警示，警示着每一个人，要心存善念，不要让冷漠，再次滋养出怨恨的恶鬼。
东北的江风，依旧吹着靠山屯，吹着屯口的石狮子。石狮子立在那儿，守着屯子，守着村民们的善念，也守着那段不该被忘记的过往。它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的光，温和而坚定，像是在告诉所有人，只要人心向善，再凶的恶鬼，也无法兴风作浪。
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把石狮子都埋住了。雪停后，村民们去扫雪，发现石狮子的眼睛里，结了一层薄冰，冰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有人说，是刘三炮的魂魄在里面，已经放下了怨恨，在守护着靠山屯；也有人说，是石狮子的灵性，在提醒大家不要忘记初心。
不管是真是假，靠山屯的人都把石狮子当成了真正的守护神。每逢过年过节，都会给它上供，孩子们也会围着它玩耍，再也没人害怕它的眼睛。而那对石狮子，就静静地立在屯口，看着江水东流，看着日出日落，守护着这个充满故事的小屯子，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