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的那顿火锅，吃得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陈静萱是彻底放开了，辣得鼻尖冒汗，嘴唇红艳艳的，还不停地往翻滚的红油锅里下她最爱的毛肚和黄喉，一边吸着气一边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好吃！太过瘾了！”，仿佛要把这几天积压的所有郁闷和紧张都就着这火辣的汤汁吞下去。她兴致勃勃地规划着签约后的直播计划，要做什么样的新内容，要怎样和粉丝互动，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林浩看着她开心的样子，自然也替她高兴，配合地涮着肉和菜，偶尔给她递纸巾倒饮料。但夏诗涵那条「看来，你们找到了‘更好’的选择？」的微信，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让他在品尝美食的间隙，总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点不适的存在。
他知道，以夏诗涵的性格和掌控欲，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轻易过去。她提供的“捷径”被一再拒绝，而她或许看不上眼的“小道”却成功了，这对她而言，恐怕是一种冒犯。
果然，周六上午，当林浩和陈静萱还沉浸在问题暂时解决的松弛感中，商量着下午去超市采购，晚上叫上战队的朋友们一起五排庆祝时，林浩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个本地的固定号码，但号码本身透着一股不凡的气息，尾号是连号的8。
林浩的心莫名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走到窗边，接通了电话。
“林先生，上午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但异常恭敬沉稳的男声，“冒昧打扰，我是夏小姐的助理，姓周。”
“周助理，你好。”林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夏小姐想邀请您今天下午三点，到‘云境’艺术中心一叙，不知您是否方便？”周助理的语气客气得近乎公式化，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云境艺术中心？林浩听说过这个地方，是本市顶尖的私人艺术会所，实行严格的会员制，据说里面随便一幅画都可能抵得上他几年的工资。夏诗涵选择在那里见面，其用意不言而喻——那是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世界，一个与他日常生活的环境格格不入的、高高在上的地方。
社恐的本能让他几乎想立刻找借口推脱。但他知道，躲不过去。该来的，总会来。
他沉默了几秒，深吸一口气：“……好，我知道了。我会准时到。”
“好的，届时会有工作人员在门口等候您。打扰了，林先生。”周助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林浩放下手机，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却感觉心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浩哥，谁啊？”陈静萱正在客厅里整理她直播要用的背景布，随口问道。
“……夏诗涵的助理。”林浩没有隐瞒，“她下午约我见面。”
陈静萱整理东西的动作瞬间停住了，她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微微蹙起：“她找你干嘛？是不是因为我们签了星耀的事情？”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警惕和不悦。
“大概率是。”林浩走回客厅，揉了揉眉心，“总要面对的。”
“我跟你一起去！”陈静萱立刻说道，语气带着保护欲。
林浩摇了摇头：“她只约了我。而且……那种地方，你不适合去。”他不想让陈静萱去面对夏诗涵可能有的刁难和那种无形的阶级压迫感。
“有什么不适合的！她还能吃了我不成？”陈静萱不服气地嘟起嘴，但看着林浩略显疲惫和坚持的眼神，最终还是妥协了，小声嘀咕，“那……你要小心点哦，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嗯，我知道。”林浩点点头。
……
下午两点五十分，林浩按照导航，打车来到了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却闹中取静的“云境”艺术中心。那是一栋充满现代设计感的白色建筑，线条流畅，通体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他刚走到门口，一位穿着合体西装、戴着白手套的侍者便迎了上来，微微躬身：“请问是林浩先生吗？”
“是我。”
“夏小姐已经在等您了，请随我来。”侍者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姿态优雅标准。
林浩跟着他走进大门，内部是挑高极高的宽敞空间，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柔和地洒落在墙壁上悬挂的抽象画作和摆放的雕塑上，空气里流淌着若有似无的空灵音乐，安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衣着考究的人低声交谈，或独自驻足欣赏艺术品。
这里的一切，都让穿着普通衬衫西裤的林浩感到格格不入，社恐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他几乎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这让他浑身不自在，只能努力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跟着侍者。
侍者将他引至一个独立的观景露台。露台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景色。夏诗涵就坐在一张白色的休闲椅上，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和几样精致的茶点。
她今天穿着一身香槟色的丝质长裙，外面搭着一件同色系的薄针织开衫，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侧颜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精致冷艳。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城市天际线，姿态优雅得如同油画中的人物。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林浩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清冷。
侍者悄无声息地退下，并将露台的玻璃门轻轻带上，确保了绝对的私密性。
林浩依言坐下，感觉屁股下的椅子柔软得过分，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强迫自己迎上夏诗涵的目光，尽管那让他压力巨大。
“听说，你们和一家叫星耀传媒的公司签了意向书？”夏诗涵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是。”林浩点头。
夏诗涵端起骨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放下，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我记得，我提供过更优渥、也更稳妥的方案。我旗下的文化公司，可以给她经理级职位，配备专业团队，签证问题我能确保万无一失。甚至，对于你那个尚在构想阶段的App，我也表达了投资意向。”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浩，“为什么，要舍近求远，选择一个规模、资源都远不及我提供的平台？甚至不惜欠下别人的人情？”
她的问题很直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
林浩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他知道这个问题避不开。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让自己的回答显得客观而坚定，尽管心跳得厉害：“夏小姐，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注和提供的帮助。您的方案确实看起来更优渥，更捷径。但是，我们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星耀传媒提供的合作方式，更适合静萱目前的情况和发展。”
他停顿了一下，见夏诗涵没有打断的意思，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星耀的合约更公平，条款清晰，尊重主播的个人发展，没有那些模糊的陷阱和过度的捆绑。他们专注于游戏领域，更懂行，也愿意投入资源培养技术型主播。最重要的是，他们承诺会用加急流程处理签证，并且明确了责任。这一切，都让我们觉得更……安心。”
“安心？”夏诗涵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讽刺的弧度，“所以，你觉得我提供的，让你感到不安？”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林浩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
“不是不安，是……压力。”林浩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话挑明，“夏小姐，您的帮助，分量太重。我们……承受不起，也不知道该如何偿还。我们更希望，能靠我们自己的努力，走一条相对……平等一点的路。”
“平等？”夏诗涵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林浩的心更沉了几分，“林浩，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平等。所谓的公平合约，不过是建立在双方实力对等，或者暂时需要彼此的基础上。星耀给你们优厚条件，无非是看中了陈静萱现在的潜力和话题性，以及……你们背后可能存在的、连你们自己都不清楚的价值。”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浩，似乎暗指赵晓薇的介入。
“至于压力？”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虽然幅度很小，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你觉得接受我的帮助有压力，那么，欠下赵晓薇那边的人情，压力就会小吗？还是说，你觉得她的‘帮助’，更温和，更让你容易接受？”
林浩沉默了。他无法反驳。赵晓薇的帮助方式确实更含蓄，更照顾他的自尊，但那份人情债，同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我提供的，是最直接、最高效的解决方案。”夏诗涵的声音冷了下来，“可以让她立刻摆脱签证困扰，让你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实现你的技术构想。而你们，却选择了一条看似更‘安心’，实则更曲折、更充满不确定性的路。甚至不惜为此，放弃了我给予的信任和机会。”
她看着林浩，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情绪——失望。
“林浩，我一直以为，你虽然性格内向，但至少是个聪明人，懂得权衡利弊，知道什么才是最优解。但现在看来，我可能看错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你选择了逃避。逃避我提供的资源和责任，也逃避了或许能更快触及的、更大的可能性。你满足于眼前这一小片看似安全的池塘，却不敢看向更广阔的海洋。”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林浩内心最深处的怯懦和不安。他脸色微微发白，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在她那冷静到残酷的逻辑面前，哑口无言。
他的选择，在夏诗涵看来，就是一种懦弱的逃避。
“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想保护的人，走自己认为对的路。”林浩最终只能干涩地吐出这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保护？”夏诗涵轻轻摇头，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的天际线，侧脸线条冷硬，“但愿你的选择，真的能护她周全，而不是将你们拖入另一个泥潭。”
她不再看林浩，仿佛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只是淡淡地说：“律师团队的费用，我说过不必再有负担，说到做到。至于以后……你好自为之。”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林浩知道，这次见面，不欢而散。他默默地站起身，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声说了一句：“……打扰了，夏小姐。”
然后，他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无比窒息和压抑的露台。
走出云境艺术中心，重新沐浴在初夏略带燥热的阳光下，林浩才感觉那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却依然堵得难受。
夏诗涵的话，字字诛心。他的选择，真的是逃避吗？他只是想守住那点可怜的自主和尊严，不想完全沦为被别人操控的棋子，这也有错吗？
他茫然地站在街边，看着车水马龙，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动摇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