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郭英没有再去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转身,离开了牢房。
身后的铁门缓缓关上,“哐当”一声隔绝了那个彻底崩溃的世界。
他知道,从今晚过后,这个曾经顽固不化的明军千户,已经不再是辽东的敌人。
走出“感化营”的大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郭英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那轮清冷的残月,长长地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他感觉肩膀上那股无形的重压,终于卸了下来。
策反李德,对他来说,不仅是完成了蓝玉交代下来的任务。
更重要的,是在说服李德的过程中,他也彻底说服了那个内心深处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对大明忠诚的自己。
从今天起,他将心无旁骛地为那个给了他新生和尊重的人效力。
……
就在辽东的内部整合稳步推进之时,数百里之外的北平城,一场无声的战争也已悄然拉开帷幕。
情报司总部。
蒋瓛坐在书房里,慢悠悠地擦拭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在他面前,站着一名样貌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普通面相。
此人正是他派往北平负责“钓鱼”行动的情报员。
“都办妥了?”蒋瓛放下玉佩,淡淡地问道。
中年汉子恭敬地回答道:“回禀总管,孙掌柜那条鱼已经彻底咬钩了。”
“前前后后,我们跟他做了五次交易,用一百张貂皮和不到五十根上品人参,从他手里换来了将近八百石粮食。”
蒋瓛闻言,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
“八百石粮食?还不够咱们炮兵营多放几轮炮的。”
“朱棣家大业大,这点粮食对他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中年汉子连忙说道:“总管说的是。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并没有急于扩大交易量,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摸清孙掌柜的那条运输网络上。”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绘制得极为详细的地图和一本厚厚的册子。
他将地图在桌上铺开,上面用细密的朱砂线标注着复杂的路线。
“总管请看,孙掌柜为燕王府采买和转运粮食的渠道主要有三条。”
“一条是从保定府一带收购。”
“一条是从真定府。”
“还有一条规模最小,是从顺天府周边的几个县。”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几乎每次都是将燕王府的官粮和自己的私粮混在一起运输,这是他所有固定的运输路线。”中年汉子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那几条红线。
“沿途他经常投宿的几家大车店、为他提供车马的几个车马行,甚至几个被他用银子喂熟了的、负责守卫城门和关卡的小官吏,属下都已经一一查明,并且记录在了这本册子上!”
他将那本厚厚的册子双手呈了上去。
蒋瓛接了过来,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着。
册子上不仅记录了那些关键人物的姓名、职位、住址,甚至连他们好赌、好色之类的私密癖好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比如,某个车马行的老板欠着大笔赌债。
比如,某个守城门的小旗在外面养着一个相好。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在蒋瓛这位曾经的锦衣卫头子看来,全是可以一击致命的弱点。
“很好。”蒋瓛合上册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这次干得不错,回去之后,每人去账房领五十两银子,好好休息几天。”
“谢总管!”中年汉子喜出望外,连忙躬身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蒋瓛一个人。
他用指节轻轻叩击着那本记录着无数秘密的册子,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吸取了“夜枭”行动失败的教训,这一次他变得格外谨慎。
他深知以姚广孝的精明,任何试图直接向燕王府内部进行渗透的举动都无异于飞蛾扑火。
所以,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从朱棣那看似稳固的外围体系入手。
他拿起了桌上的毛笔,却久久没有蘸墨。
孙掌柜这个人本身并不重要,杀了他或者策反他都没有太大意义,朱棣随时可以换一个张掌柜、李掌柜。
蒋瓛真正想要的,是孙掌柜背后那张看不见的“网”。
那张由无数车夫、店主、小吏、商人所构成的,为朱棣输送生命血液的后勤补给网络!
现在还不是收网的时候。
他要继续放长线,让孙掌柜这条鱼继续为他钓上更多的小鱼小虾。
他要做的,就是通过这些不起眼的环节,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触角渗透进朱棣整个后勤体系的每一个毛细血管之中。
等到最关键的时刻,等到蓝玉和朱棣进行战略决战的时候,他只需要轻轻一拉,就能让朱棣那庞大的战争机器瞬间瘫痪。
这才是他这位前锦衣卫指挥同知最擅长,也最喜欢的杀人方式。
不见血,却能一击致命。
……
就在蒋瓛为自己布下的“天网”而得意之时,一场针对整个“钓鱼”计划的反制行动,也已经在北平城悄然展开。
燕王府,书房内。
檀香袅袅,棋盘上黑白子纵横。
姚广孝将一颗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
他对面坐着的,正是燕王朱棣。
“王爷。”姚广孝看着棋盘,语气平淡地说道,“最近城南的孙掌柜,手头似乎很阔绰。不仅赎回了之前典当出去的宅子,还给他在乡下的老娘置办了几百亩良田。”
朱棣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一个粮商,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姚广孝笑了笑,捻起一颗白子在指间把玩:“贫僧也很好奇,所以就派人稍微查了一下,发现他最近在做一笔很赚钱的‘皮货’生意,据说是从一个神秘的辽东客商手里拿的货。”
听到“辽东”两个字,朱棣准备落子的手瞬间停在了半空中。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名字:“蒋瓛……”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姚广孝点了点头,神色不变:“这位蒋指挥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吃了上次的亏,这次学聪明了,知道咱们的院墙高不好翻,就想从咱们外面的柴火堆开始点火。”
朱棣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棋子重重按在棋盘上,问道:“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要不要现在就将那个孙掌柜连同那个辽东探子一起抓了?”
“不可。”姚广孝摇了摇头,“现在抓了,不过是斩断了蒋瓛的一根线头,他随时可以再放出另一根。打草,只会惊蛇。”
他捻起白子,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王爷,何不将计就计?”
“蒋瓛想放长线钓大鱼,那咱们就顺着他的线,反过来也给他下个香甜的饵。”
“让他以为自己钓到了一条梦寐以求的肥鱼。”
“等到他收线收得最得意的时候……”
姚广孝手中的白子“啪”的一声,落在了棋盘的关键之处,瞬间截断了黑子的一大片去路。
“我们再连线带鱼,一起收入网中!”
朱棣看着棋盘上瞬间逆转的局势,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