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的霜气爬上“听风楼”的飞檐时,沈砚之正对着那支骨笛出神。笛身泛着象牙白的冷光,第三孔的边缘有道细微的裂痕,用放大镜看,裂痕里嵌着层暗褐色的结垢,像干涸的血。这是她接管这间民俗乐器博物馆的第二十七天,骨笛是前馆长秦先生的遗物——那位研究古乐半辈子的老人,在去年秋分那天倒在展厅的玻璃柜前,手里紧攥着这支新石器时代的骨笛,嘴角凝着丝黑血,而柜里所有乐器的弦,都以同样的角度绷断,像被无形的手扯过。
沈砚之是音乐考古学博士,父亲留下的《乐律考》里,夹着张骨笛的线描图,图旁用蝇头小楷写着:“此笛以鹤胫骨所制,吹之能引百兽,唯秋分日可闻古调,调中藏字,非秦氏传人不能解。”而“秦氏”正是秦先生的家族,县志记载,秦家祖上是周代的乐官,世代以“辨音识鬼”闻名,清末民初时突然销声匿迹,只留下“听风楼”的旧址。
“沈老师,骨笛的检测报告出来了。”助手阿音抱着文件夹进来,白大褂上沾着微量的骨粉,“笛身确实是丹顶鹤的胫骨,距今约五千年。结垢的成分是氧化铁和蛋白质,与人类血液的成分高度吻合。还有,展厅地砖的缝隙里,发现了三枚铜铃,铃舌的磨损痕迹,与骨笛第三孔的裂痕完全匹配。”
博物馆的老编钟突然无风自鸣。第三口钟的余音里,竟混着段极细的旋律,像骨笛的调子被拉长了百倍。沈砚之想起秦先生的研究笔记,最后一页画着幅星图,标注着秋分那天北斗七星的位置,其中“天权”星的旁边,写着“三叠韵,引魂来”六个字,字迹被水洇过,晕成片模糊的紫。
阿音在秦先生的保险柜里,找到个紫檀木盒,锁是骨笛形状,钥匙孔的纹路与那支骨笛的笛尾完全吻合。盒子打开的瞬间,股陈旧的霉味漫出来,里面装着七卷竹简,每卷的末端都系着枚铜铃,其中一卷的竹片上,有处焦痕,形状与展厅玻璃柜的裂痕分毫不差。
“这是《鹤鸣经》的残卷。”沈砚之摸着竹简上的甲骨文,“传说周代乐官用骨笛演奏此经,能与先民对话。秦先生的笔记里说,五千年前,这片土地上有个‘鹤族’,以骨笛传递信息,后来突然消失,只留下这支笛。”而当地的老人们总说,秋分夜里,听风楼周围会传来鹤鸣,像谁在吹笛,跟着声音走的人,第二天会在山坡上发现片新的鹤羽,羽尖沾着泥土,仿佛从地底钻出来的。
竹简上的文字断断续续,拼起来是段乐谱,标注着“引调三叠,一叠唤魂,二叠问路,三叠显形”。沈砚之按谱试吹,第一叠刚落,展厅的灯突然全部熄灭,应急灯亮起的瞬间,她看见玻璃柜的倒影里,站着个穿麻布衣裳的人影,正对着骨笛吹奏,姿势与秦先生临终前的姿态完全一致。
“沈老师快看!”阿音指着竹简的背面,那里用朱砂画着幅地图,标注着城郊“落鹤坡”的位置,图上七个红点,正好与木盒里的七枚铜铃对应。而落鹤坡在民国时是处乱葬岗,1943年山洪暴发,冲出过数十具白骨,当时的县长让人就地掩埋,却在埋骨处立了块无字碑,碑石的材质与骨笛的鹤骨惊人地相似。
当晚,沈砚之带着骨笛和铜铃赶往落鹤坡。秋分的月光把山坡照得发白,无字碑的背面,果然有七个小孔,形状与铜铃完全吻合。将铜铃嵌入的瞬间,碑石突然发出“咔嗒”声,从中间裂开道缝,露出个黑沉沉的洞口,一股寒气混着笛音飘出来,正是她傍晚吹奏的“一叠”。
顺着石阶往下走,地道的岩壁上刻满了壁画:一群人围着骨笛跳舞,领头的人手握铜铃,脚下的地面裂开,涌出黑色的水。最深处的石室中央,摆着个石案,案上的陶盘里,放着半支断裂的骨笛,与沈砚之手里的正好拼成完整的一支,断裂处的齿痕,像被人硬生生咬开的。
“这是鹤族的祭坛。”沈砚之看着陶盘里的骨笛,突然明白,“他们不是消失了,是被洪水困住了。这支骨笛是他们的信物,分为两半,一半留给逃生的人,一半留在祭坛,等着后人来救。”石案的抽屉里,藏着块龟甲,上面的卜辞写着:“水没族,笛为信,三叠毕,水退石出。”
阿音在石室的角落,发现了具骸骨,胸前压着块青铜牌,刻着“秦”字,骨龄显示是位老人。骸骨的手指骨缠着铜铃的绳子,绳结的打法与秦先生笔记里画的“引魂结”完全相同——这是秦家的先祖,当年没能逃出去,死在了祭坛里。
“该吹第二叠了。”沈砚之举起骨笛,笛声穿过地道,岩壁的缝隙里渗出清水,顺着石阶往下流,在石室门口汇成小溪。壁画上的黑色水纹开始褪色,露出底下的纹路:落鹤坡的地形被画成只展翅的鹤,鹤嘴的位置,正是无字碑的所在。
第二叠终了时,石案突然震动,陶盘里的骨笛浮起来,与沈砚之手里的那支并在一起,发出刺眼的光。光里浮现出无数人影,他们穿着麻布衣裳,围着骨笛跳舞,领头的人对着沈砚之拱手,然后渐渐消散,像被风吹散的烟。
“第三叠要对着洞口吹。”阿音指着龟甲的背面,那里刻着行小字,“需以秦氏血脉为引。”沈砚之这才想起,父亲临终前说过,她的母亲是秦先生的远房侄女——她也是秦氏传人。
当第三叠笛音撞上洞口的夜风,落鹤坡突然传来巨响。无字碑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黑色的淤泥混着水涌出来,里面裹着无数白骨,排列成跳舞的姿势。月光下,淤泥退去的地方,露出块平整的石板,上面刻着鹤族的图腾,图腾中央的凹槽,正好能放下完整的骨笛。
将骨笛嵌入凹槽,石板缓缓下沉,露出个地窖,里面堆满了陶罐,装着鹤族的玉器和工具。最上面的陶罐里,放着卷丝绢,是秦先生的笔迹:“我找到了祭坛,却被洪水的怨气所困,吹不出第三叠。砚之,你是唯一的希望,记住,的不是魂,是回家的路。”绢布的边缘,沾着秦先生的血,与骨笛里的结垢成分完全一致。
警方和考古队赶到时,在石板下的地窖里,发现了大量鹤族的文物,证实了这个消失五千年的部族确实存在过。沈砚之把完整的骨笛放在博物馆的展厅中央,旁边摆着那七枚铜铃,每当秋分的风吹过,骨笛就会发出轻微的嗡鸣,像在诉说一个跨越千年的约定。
白露的霜气再次爬上飞檐时,沈砚之偶尔会在深夜听见听风楼传来笛音。她知道那是鹤族的先民,他们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正跟着骨笛的调子,在月光里跳舞。而展厅的玻璃柜里,所有绷断的琴弦都被重新接好,以同样的角度微微颤动,像在为那段迟到五千年的旋律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