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京师城墙之外。
京畿西郊。
秋意未浓,年轻地主马文才蜷缩在清军大营边缘一个污秽不堪的角落里,身上华贵的绸衫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迹。
他妹妹马雪兰紧紧依偎着他,对方原本灵动的眼眸如今只剩下空洞的恐惧,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唯一的长工张重阳则忠心的用身体尽量护着他们兄妹,但眼里也是筋疲力尽。
这里是被掳掠来的汉人聚集地,与其说是营地,在他看来不如说是人间地狱。
空气中弥漫着伤口腐烂的恶臭、排泄物的骚臭和一种更绝望的氛围。哭声早已嘶哑,只剩下无力的呻吟和偶尔响起,清兵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和随之而来的惨叫。
马文才亲眼目睹了太多惨剧,有老人因为行动迟缓,被清兵随手一刀砍倒,尸体就被拖到一边任由苍蝇蛆虫啃噬。
有年轻的妇人,无论是否生养出阁,或者老幼,随机被成群清兵拖出人群,不久后跌跌撞撞回来时已是衣衫破碎,眼神涣散,如同被玩坏的猫狗。
更多的男人则像牲畜一样被驱赶、鞭打,做着搬运、挖壕等苦役,动作稍慢便是拳打脚踢,甚至当场格杀。
他们被称为“包衣阿哈”,意为奴隶,性命卑贱如草。
马文才、马雪兰和张重阳三人已经四五天没有吃过一口像样的东西了。
清兵偶尔会扔进来一些发霉变质的杂粮饼子或是连牲口都不吃的破败玩意儿,但立刻会引起包衣的抢夺,甚至殴斗。为了半块饼子,就可能出一条人命。
马文才昔日地主少爷的尊严,早在极度的饥饿和恐惧中被碾得粉碎。
就在他感觉意识都开始模糊,胃里像有火烧一样疼痛时,一阵奇异的肉香随风飘来,强烈地刺激着他几乎停滞的嗅觉。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香味来源。只见不远处,几名清兵正围着一头抢来的耕牛。那耕牛牛骨架高大,皮毛光滑,看得出来被原主人包爱护得很好,本是农家最珍贵的财产,此刻却惊恐地哀鸣着。
清兵们嬉笑着,毫不心疼地用利刃割开牛的喉咙,放血、剥皮、分割大块大块的鲜肉,然后随手扔进架在火堆上的大锅里烹煮。
牛肉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对于饥饿到极点的马文才来说,这简直是世上最残酷的折磨。他看到那些清兵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吃不完的肉骨头甚至带着不少肉的牛骨,就随手扔在脚下的泥地里。
下一刻,几个饿极了的包衣,就像野狗一样匍匐着爬过去,疯狂地抢夺着那些沾满泥土的残骨剩肉,塞进嘴里拼命咀嚼,甚至为了争夺一块带肉的骨头而互相撕打起来。
清兵们在一旁看着,非但不阻止,反而发出哈哈大笑,如同在看一场精彩的猴戏。
“那是……耕牛啊……”
马文才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心如刀绞。作为地主,他深知一头耕牛对于农户意味着什么,如今,这些维系生计的宝贵牲畜,却被如此肆意宰杀、浪费。
就在他们意识渐渐模糊之际,清军营中响起一阵喧嚣。
一名投降的汉兵跟着清兵站在一辆抢来的大车上,昂首挺胸高声宣布:
“都听好了!一个时辰后!大军要攻打房山县城!凡是能走路的男人,都可以报名跟我们去攻城!只要去了,现在就给你们发吃的!”
这话瞬间在死气沉沉的俘虏营里炸开了锅!
食物是活下去的希望,没人想活生生的饿死。
原本奄奄一息的人们,眼中瞬间迸发出饿狼般的绿光,纷纷挣扎着、嘶喊着涌向前方,争先恐后地报名,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别人抢走了机会。
马文才和张重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希望。
帮着建奴去攻城,可能会死。但不去,现在就要饿死!
至少,去了能马上吃到东西,能多活一会儿!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两人用尽最后力气,搀扶起几乎虚脱的马雪兰,安顿好对方,也挤进了疯狂的人群中。
拥挤混乱中,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马文才的胳膊,将他往前一推,又指了指还算强壮的张重阳。一名清兵不耐烦地扔给他们两个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硬饼子。
“算你们俩一个!马上跟着走!敢逃跑,剁碎了喂狗!”负责的投降汉兵趾高气昂。
马文才和张重阳如同抢到救命仙丹一样,死死攥住梆硬的饼子,也顾不上脏,拼命用牙齿啃咬、用唾液软化,艰难地吞咽下去。
胃里终于有了点东西,虽然远不足以果腹,却暂时拉回了他们即将消散的意识。
马文才环顾四周周围那些因为得到一块饼子而面露狂喜的俘虏们,心中一片冰凉。
他们这些昔日的良善百姓,就要被迫拿起清兵发给他们的简陋武器,去攻打自己国家的城池,残杀自己的同胞了。
这就是被俘虏的命运。
他望了一眼远处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妹妹,和默默啃着饼子、眼神同样紧张的张重阳,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先活下去。
一个时辰后,房山县城低矮的城墙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如同一道脆弱的屏障,隔绝着两个世界。
马文才和张重阳被粗暴地推搡着,混在一大群面黄肌瘦的包衣队伍后端。
清兵根本懒得给他们像样的武器,大部分人手里只有一根削尖的竹竿,或者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甚至空着手。
他们的任务清晰而残酷,用身体消耗守城的箭矢和滚木礌石,填平护城河,为后面真正的清兵铺平道路,制造破城机会。
“往前走!谁敢回头,就地格杀勿论!”
身后传来清兵生硬的呵斥和皮鞭破空的声音。落在最后那几名动作迟缓的俘虏立刻被砍倒,鲜血喷溅,吓得其他人发疯般向前涌去。
马文才的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极度的恐惧和饥饿带来的虚弱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双腿发软。
他回头看了一眼,张重阳紧跟在他身后,脸上肌肉紧绷,眼神里是一种豁出去的凶狠,死死护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