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夏夜。
重庆府暑气渐次消散,蝉鸣疏落。两江钱庄后院的书房内,仍亮着昏黄的烛光。
谢如烟独坐灯下,面前摊着数本厚重账册,算珠噼啪作响。她时而蹙眉细审,时而提笔勾画,神情专注。
杨凡手下产业日益庞大,账目也随之繁杂。严格说来,整个两江钱庄已聘了数位账房先生记录核算,平日并不需谢如烟亲力亲为,她只需不时抽查监管,最终签字核验即可。
但是最近谢三爽那边支取的银两极大,已多次冲破五位数。虽杨凡有言在先,让谢如烟一概批复,但她为稳妥起见,每遇大宗款项,仍要亲赴向杨凡汇报核对才敢批款。
谢如烟并不清楚她这位兄长究竟在替大哥操办何事,谢三爽也从不向她透露。
她只隐约知晓对方似乎组建了一个市井帮派,里头鱼龙混杂,还经营着不少寻常生意,四处投资。而近来大笔支出,好似也并非用于川内。
这类账目,杨凡特意交代须由谢如烟亲手处理,不得假手他人。故而每到月末,她既要统筹批复谢三爽的账目,还需核汇手下数名账房的记录,实在忙得无暇。
虽然最近用银子的地方很多,但好在近来杨凡麾下各项产业渐入正轨,逐渐显现收益。
两江时报凭借新鲜及时的报道、引人入胜的连载故事以及巧文的评述,还有诗词争赋,受众日益扩大,在整个川内主流城市内已到了无人不晓的地步。
除成都和阆中分报外,如今又在张令、卢象升、马祥麟等人的协助下,新开了汉中、郧阳、武昌分号,已是走出四川。
在通过免费策略彻底垄断读者群后,报社依杨凡示意逐步转向盈利,如今推出了付费精装版,其采用饾版拱花工艺印刷,配以精美版画。
权贵士绅皆视其为匹配身份之物,如今销量渐涨,里头广告收入也水涨船高。
“百年世家”与“回春堂”的铺面,自今年得到唐家注资后,也在外省多处开设分号,于重庆府以外的地界逐渐打响名头,盈利渐渐可观。
而钱庄业务虽一直受本地商户排挤,但随着杨凡官位攀升,如今虽盈利不显,却至少无需其他生意贴补,已能自行运转。
这对掌管杨凡钱袋子的谢如烟而言,无疑松了口气,但也意味着更繁重精细的账目管理。
她正核算本月收支,试图调配资金,为军器局突破燧发铳技术的实验调配银两。
此时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如烟妹妹,可歇下了?”门外传来温婉嗓音,是唐文瑜。
谢如烟微觉意外,搁下笔:“嫂子?尚未歇息,快请进。”
门被推开,唐文瑜端着一盏冰糖莲子羹走了进来。
她已于正月正式嫁给杨凡,此时梳起了妇人发髻,气质较婚前更添几分娴雅风韵,住进杨府后他眉目间尽是幸福,昔日的憔悴早已一扫而空。
她将羹碗轻放桌角,柔声道:“夜里闷热,炖了点莲子羹。听闻妹妹仍在钱庄为夫君之事操劳,便送一碗过来。莫要太过劳神了。”
“有劳嫂子挂心。”谢如烟笑着接过,心中微暖。她注意到唐文瑜的目光并未立刻从那摊开的账册和跳跃的算盘上移开,眼中带着几分好奇。
“妹妹每日都要料理这般多的账目么?”唐文瑜轻声问道,指尖无意识地卷着衣角。
谢如烟舀起一勺莲子羹,颔首道:“是啊,大哥名下产业渐多,近来与唐公子合作频繁,银钱进出如流水,若不每日厘清,易生纰漏。幸而如今各项皆有进益,比从前宽裕多了。”
唐文瑜轻轻点头。她既已成为杨凡之妻,而杨凡作为正三品参将,在本地口碑人缘颇佳,她自然亦非无事可做。
对外她已开始代表家眷参与士绅阶层的女性交际,赴宴往来,重庆知府谢士章的女眷,更已与她成了忘年交。
过些时日,她还需随杨凡前往石砫一趟,眼下正需提前备礼。
……
崇祯八年,秋,京师。
凌晨的梆子声刚敲过五更,寒气尚未散尽。
北镇抚司值房内,灯火通明,烟气缭绕。
几名锦衣卫小旗肃立聆听上首一位面色冷峻的总旗训话。
小旗官沈岸站在人群靠后处,眼观鼻,鼻观心,听着那些巡街稽查、监视朝臣的例行公事,心神却有些飘远。
“还有一事……”
待总旗吩咐完寻常公务,话音忽顿,目光扫过下方,最终似随意落于沈岸身上,“近来京师地面不太平。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股外地帮会,手段狠辣,短短时日,便以种种不上台面之法,威逼利诱,吞并了东城好些家赌坊娼楼。其背后究竟是何方人物操持,尚未摸清。上头的意思,着咱们去探探底,至少心中有数。”
他手指虚点:“沈岸,今夜你带人去他们新占的春水楼瞧瞧。摸摸底细,看是什么路数。但记住,只探查,非必要勿起冲突。”
又是这等差事。
沈岸心中暗叹,面上却丝毫不显,抱拳躬身:“卑职遵命。”
散会后,天色才蒙蒙亮。
同僚们嘻嘻哈哈相约去相熟的摊子吃早食,沈岸却不与他们一起,独自拐出北镇抚司门,行至街角一个不起眼的老汉摊前。
“一个糖火烧,一碟腌菜。”他摸出些铜钱置于案上。
老汉熟稔地夹起个烤得焦黄酥脆的糖火烧,又从粗陶坛中捞了一小碟杂拌腌萝卜、酱瓜、齑芹,淋些香油,递给沈岸。
沈岸寻了个角落的小马扎坐下,就着清晨凉气,慢慢啃着火烧。
糖火烧甜腻顶饿,腌菜咸香下饭,所费却不及同僚一顿早食的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