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奇瑜的夸赞虽也带着肯定,却比卢象升少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激赏,更像是一种顺水推舟的认可。
五省总督与郧阳抚治一同表态要为杨凡请功,大堂内在短暂的寂静之后,都知道这是要做给群将看看,立刻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众将再投向杨凡的目光中,不禁掺杂了更多羡慕与难以掩饰的嫉妒。杨凡即刻躬身施礼,言辞谦逊。
陈奇瑜见对方礼数周全,气度儒雅,心下更不愿见其与卢象升关系过密。
他沉吟片刻,复又开口:“本督听闻,杨游击的川东营铁甲极多,更是尤擅火器。如今车厢峡仅余南北两口容贼寇进出,峡口锁钥之地,至关重要。若有精锐火器加铁军结阵固守,方为万全之策。”
陈奇瑜甫一开口,卢象升与诸将便知其意。卢象升麾下督协南口,陈奇瑜坐镇县河铺督北口,一北一南,意在卡死流寇。
然陈奇瑜直辖各部多为马步兵,缺乏专精火器的营伍;卢象升麾下则有抚标营,火器精良,更有杨凡的川东营。此言一出,显是要将原本协防南口的杨凡部,调往北口。
陈奇瑜话语微顿,静候几息,见卢象升并未出言反对,这次下令:“即命杨游击所部转镇车厢峡北口,负责北口全权防务!其余各部需密切配合杨游击,构筑防线,绝不许流寇逾越一人!”
杨凡飞快地瞥了卢象升一眼,见其低头默然,只得应声道:“末将遵命!”
陈奇瑜面露赞许,颔首补充道:“此外,除南北口堵截之军,其余各部须分布车厢峡高壁之上,多备滚木礌石。再遣精干细作,深入探查峡内虚实与贼首动向。知己知彼,方能定万全之策。诸将速去准备!”
“遵命!”众将领命,见陈奇瑜已明言结束之意,遂鱼贯而出。
杨凡随众退出,然他本另有要事欲禀报卢象升,此刻却不知该向陈奇瑜还是卢象升陈述。
他见陈奇瑜与卢象升显然还要私下对谈,略作思索后,又望了虎大威等人一眼,自己只能先退下安排麾下营伍转移北口,部署防务。
大堂内顷刻间只余陈奇瑜与卢象升二人。
窗外雨点密集敲打瓦片,声声如战鼓催征。
舆图上,车厢峡那狭长的朱砂标记,在摇曳烛光下暗流涌动。
陈奇瑜端起案上已凉的茶盏,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杯沿,若有所思。
卢象升则依旧挺直如松,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图中的车厢峡。
门外风渐疾。
……
部署完营内诸事后,杨凡在陈奇瑜帐外直等到入夜时分,方才见到卢象升快步走出。
他察言观色,见卢象升面色微带潮红,料想是方才与陈奇瑜关于剿抚之策必然展开了争论,而且显然并未达成一致。
卢象升并未注意到候在一旁的杨凡,杨凡也无意在此刻唤他,免得尴尬,只得目送其径直出了县河铺,策马扬鞭,直奔车厢峡南口方向而去。
待内堂静毕,杨凡即刻上前,向守卫提出面见陈总督的请求。守卫入内禀报,询问所为何事,杨凡只得先行说明。
不多时,陈奇瑜传见。杨凡入内行礼后,便将事情原委道出。
“马兵?”
听闻杨凡所述,陈奇瑜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
杨凡语速平稳,目光微垂:“回禀督师,正是。为首者言,久闻督师仁德威名,愿弃暗投明,特来投奔末将营中效力。皆是积年老卒,约百余人,尤擅奔袭。”
陈奇瑜拿起杨凡呈上的文书,目光扫过,眼神倏然亮了起来,方才与卢象升争论的不快似乎一扫而空。
“好!好一个‘弃暗投明’!”陈奇瑜脸上绽开真切笑意,甚至激动地站起来来回踱步,最后还抬手轻拍了一下杨凡的肩膀。
“杨游击,此事你办得极好!此乃天心归顺之兆!本督即刻行文,奏明圣上!这些归顺义士,既是真心效顺,朝廷岂能吝啬封赏?为首者至少也要授个千总、百户之职。
其余人等,一律按制妥善安置。本督要将此事广布四方,使流寇皆知,朝廷怀仁布德,降者必有生路!”
陈奇瑜眼中带笑,仿佛已见到流寇望风归顺的场面。
他上任五省总督已大半载,身为平寇第一责任人,虽权柄赫赫,但同时也同时背负了朝廷最大的期望与压力。
京师催问平寇期限的文书络绎不绝,陈奇瑜虽屡复“好事将成”,然实则迟迟未能彻底底定大局,朝中非议之声日盛,皆指责他陈奇瑜空耗五省钱粮,却未能克竟全功。
对于平寇的迫切,除却圣上,无人能比他体会更深。
然陈奇瑜常感心力交瘁。麾下各路兵马难以如意节制,大多唯利是图,往往需威逼利诱方能驱使。
加之方才与他争执的卢象升……他心底亦知卢象升所言并非全无道理,若有充裕时日,他何尝不愿将这些流寇尽数剿灭?然身为平寇第一责臣,他最缺的便是时间。
剿抚并用,在他看来自是上策,拉拢一部分松动者,再剿灭顽固者,如此既不至逼得流寇负隅顽抗,徒增官军伤亡,亦可速见成效。
“你且安心收容他们。”陈奇瑜殷切叮嘱,“所需粮饷、职缺,本督自会设法为你筹措。此乃大功一件,本督一并为你记下!”
“谢督师!”杨凡应道,随即准备告退。
临转身之际,陈奇瑜又深深看了杨凡一眼,叫住他后语气意味深长:“杨游击,你年轻有为,忠勇可嘉。此番若能顺利解决车厢峡之事,以剿抚之策安定一方……
本督自当在保举奏章之中,为你再添一笔浓墨重彩。游击之上,非止参将、副将……杨将军前程远大,还需好生努力。”
这话中招揽之意,昭然若揭。
杨凡心头一凛。陈奇瑜统管五省军政,本就是调动他至卢象升麾下的最高上司。顶头上司如此承诺,杨凡面上立刻恭敬抱拳:“谢督师栽培!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厚望!”
陈奇瑜满意颔首,这才转身,步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迅速消失在通往后室的廊道阴影之中。
杨凡退出屋外,独立檐下。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透,冷雨不绝,敲击在石阶上,溅起细碎冰凉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