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彻底合拢,将那一片充斥着清苦熏香、帝王威压与无声博弈的天地彻底隔绝。秦战站在廊下,凛冽的寒风如同等候多时的猎犬,瞬间扑了上来,撕扯着他那件单薄的旧皮袄,试图钻入每一个缝隙,带走最后一丝从殿内带出的稀薄暖意。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都几乎要磕碰在一起。这刺骨的冰冷,反而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因长时间精神高度紧绷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他贪婪地深吸了几口咸阳宫苑内冰冷而干燥的空气,那空气带着雪后的清新,也带着宫墙石缝间苔藓的微腥,涌入肺腑,冲刷着胸腔里积郁的浊气。
引路的谒者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纸人,依旧躬着身,迈着那种特有的、仿佛不沾地的小碎步,在前方无声地带路。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来时那条漫长而肃穆的宫道上。
与入宫时那背负着整个栎阳命运的沉重与未知截然不同。此刻,那命运的轮廓已然被刀劈斧凿般清晰地刻画出来——栎阳郡守。但这清晰,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另一种更加庞大、几乎要将他筋骨压断的重量。
官印、绶带、符节、仪仗……这些象征权力与地位的东西,尚未正式到手,却已经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方想象中的铜印,冰凉而沉重,硌在他的心口;那条玄色绶带,仿佛缠绕着他的咽喉,提醒着他“军令状”这三个字背后血淋淋的代价。
兴奋吗?有的。那是一种潜藏在灵魂深处、对于施展抱负、塑造世界的原始渴望得到满足的颤栗。仿佛已经看到渭水河畔矗立起宏伟水坝,看到纵横的渠系如同血脉滋养着关中沃野,看到无数工坊昼夜不息,吞吐着钢铁与火焰,看到身着新式甲胄的士兵阵列如山……
但这兴奋的火苗,刚刚窜起,就被更加汹涌的、名为“现实”的冰水狠狠浇下。
两年!
增产三成!税收翻倍!民无怨声!军械革新!
任何一项,都是足以让能吏呕心沥血的艰巨任务,而他要同时完成所有!栎阳原有的底子太薄,就像一块贫瘠的盐碱地,要在上面短时间内长出金灿灿的庄稼,谈何容易?这不仅仅是技术和资源的问题,更是要与根深蒂固的旧习惯、与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与无处不在的嫉妒和恶意作斗争。
嬴疾最后那深不见底的沉默,那重新拿起竹简的姿态,如同两座冰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意识深处。那不是信任,那是利用与考验并存的投资。成功了,他或许能成为帝国新的支柱;失败了,他就是一颗随时可以被抛弃、用来平息众怒的棋子。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发木的脸颊,指尖触及皮肤,一片冰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经全是湿冷的汗水。
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走过仿佛没有尽头的复道和广场,当咸阳宫那巍峨如山、吞噬了无数野心与生命的巨大阴影终于被甩在身后时,秦战才感觉那一直死死扼住他呼吸的无形之手,稍稍松开了一些。
宫门外,属于郡守的仪仗已然列队等候。虽然依旧秉承秦地的简朴之风,但比起他来时那辆寒酸的轺车和寥寥数骑,已是天壤之别。几辆规制更高的黑色马车静立,数十名盔甲鲜明、眼神锐利的护卫骑士端坐马上,黑色的郡守旗帜在渐起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上面巨大的“秦”字和特定的徽记,无声地宣示着权力与身份的转变。
荆云如同早已与阴影融为一体,静立在为首的那辆马车旁。他看到秦战走出宫门,目光在他空着的双手和略显疲惫、却眼神锐利的脸上短暂停留,没有询问任何关于觐见的过程,只是如同最可靠的机械般,默默上前,为他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回栎阳。”秦战踏上马车踏板,只说了三个字,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不容置疑的决心。
车厢内比来时宽敞了许多,铺着厚实的毛毡,隔绝了部分车板的寒意。他靠坐在车壁上,闭上眼睛,听着车外护卫整顿队形、马蹄踩踏冻土的杂音,听着荆云低沉简短的指令,听着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宫前广场那光滑如镜的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辚辚之声。
直到马车彻底驶离咸阳宫的区域,汇入相对“热闹”一些的城内街道,秦战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掀开车窗的布帘一角,望着窗外。
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洒下大雪。街道上的行人裹紧了衣衫,行色匆匆。一些车驾在见到这队打着郡守旗号的仪仗时,纷纷减缓速度,小心翼翼地避让到一旁。那些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敬畏、好奇、探究,或许还有隐藏在恭敬面具下的不屑与算计。
这就是权力带来的表象。他不再是那个可以混迹于人群、不被人注意的“秦工师”,他成了“秦郡守”,一举一动,都将暴露在无数目光之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方虚幻官印的冰冷与沉重。
“栎阳郡……”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慢慢扯起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有千斤重担压下的凝重,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也有一丝即将在自己画布上挥毫泼墨的、压抑不住的野望。
“这盘棋,总算上桌了。”他重复了离开栎阳时的那句话。
但心境,已然翻天覆地。
那时,是挤上牌桌的侥幸与忐忑,是棋子,等待着被那只无形的大手摆放。
此刻,他拿到了属于自己的筹码,坐上了牌桌的一端。虽然对手强大,规则森严,赌注是身家性命,但他终于……成为了执棋者之一!
马车在愈发昏暗的天光中加速,车轮滚过开始结冰的泥泞道路,发出嘎吱的声响。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繁华而冰冷的咸阳城被一点点抛在身后,如同褪去一件沉重而华丽、却并不属于他的外袍。
前方,是栎阳。是根基,是战场,是需要他用血、汗与智慧去彻底征服和塑造的土地。
他放下布帘,将寒冷与喧嚣隔绝在外。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从帘子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映照出他脸上明暗不定的线条。
下一步,该落子了。
而且,必须落稳,落准,落得石破天惊。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