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天光未亮,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地图,那条被植被覆盖的旧护林道像一根细线,割开了他刚刚拼凑起来的逻辑。王强的车没有转向,却在信号中断后出现在环山公路的尽头,撞向大树。一个准备逃走的人,不会重启设备清除轨迹;一个想活下来的人,更不会选择那样的撞击角度。
他合上电脑,站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一夜未眠,身体发沉,但脑子异常清醒。短信里那句“他们要灭口”,复数的“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网。郑世坤能操控律师所的流程,能快速审批离职,甚至可能安排一场看似意外的车祸,但他动不了尸检报告——那是司法链条上的另一环。
林远从包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名片,边缘磨损,字迹有些模糊。老周生前留下的联系人之一,张建国,市局退休法医。他拨通电话时,窗外正飘起细雨,铃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了七声。
“谁?”对方声音沙哑,带着警惕。
“我是林远,恒信律所的律师。陈浩案的再审代理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个案子……过去二十年了。”
“但死亡原因可能被写错了。”林远没绕弯,“我知道陈浩胃里有安眠药。”
对方猛地吸了口气,“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只需要确认一件事——死亡时间,是不是真的?”
又是一段漫长的停顿。雨滴打在窗框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最终,老张说了个地址:城西老街的“静隅”咖啡馆,下午三点,别带任何人。
林远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咖啡馆藏在巷子深处,门面不大,玻璃上结着水汽。他推门进去,风铃轻响。角落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老人,灰白的头发梳得整齐,穿一件深灰色夹克,手指搭在桌边,微微颤抖。
“坐。”老张没抬头,声音压得很低。
林远坐下,要了杯黑咖啡。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木桌,气氛凝滞。服务生离开后,老张才抬起眼,“你刚才说的……不是档案里的内容。”
“档案里写的是烧伤致死。”林远看着他,“但尸检时,你发现了安眠药。”
老张的手指蜷了蜷,喉结动了一下。“我写了补充说明。死者胃内容物显示,摄入大量镇静类药物,尚未完全消化。按代谢速度推算,死亡时间应早于火灾发生至少两小时。”
林远心跳加快,“那为什么报告上没写?”
“报告交上去第三天,就被退回来了。”老张的声音更低,“上面批了四个字:‘按烧伤处理’。我的补充说明,没进正式卷宗。”
“谁批的?”
“我不知道。文件是通过内部流转的,签名栏盖了技术科的章,但不是我认识的人签的。”他顿了顿,“我申请复核,没人回应。一个月后,我被调去协助郊区尸源比对,再没参与这个案子。”
林远盯着他的眼睛,“你当时有没有留下原始记录?笔记、手稿,或者备份?”
老张摇头,“所有材料都必须上交。我只记得那天的细节——胃袋膨胀,药片残渣呈粉末状,应该是温水送服。角膜轻度浑浊,尸斑已固定,这些都不支持他在火场中挣扎求生的说法。”
“那死亡证明上的时间呢?”
“是估算的。”老张苦笑,“他们让我按火灾报警时间倒推,写了个‘大致区间’。可法医的职责是判断实际死亡时间,不是配合结案。”
林远沉默片刻,“如果有人后来补录了卷宗,你会知道吗?”
老张眼神闪了一下,“2003年,档案科通知我补签一份《尸检确认书》。我说我已经签过,他们说原始文件遗失,需要补档。我没去,让助理代签的。但后来我查过系统,那份补录文件……没有我的电子签名,也没有归档编号。”
“是谁提交的?”
“不知道。但流程显示,是由外部律师申请,通过政工科特批的。”他忽然停住,目光扫过咖啡馆门口,“我不能再说了。”
林远点头,“你已经告诉我很多。”
老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迅速塞进空咖啡杯底下。“你要是真想查,就去那儿。别说是我说的。”
林远伸手去拿杯子,纸条一角已被咖啡渍浸湿,但字迹清晰:“市局档案科,2003年补录卷宗”。
他抬头,老张已经站起身,夹克拉链拉到领口,背影佝偻,脚步却不慢。推开玻璃门时,风铃又响了一声,人很快消失在街角。
林远坐在原地,手指摩挲着纸条边缘。补录卷宗——这个节点他早该想到。王强重启GpS、深夜驶入旧货市场、最后出现在环山公路,所有行动都像在掩盖什么。而老张的证词,终于把断裂的链条重新接上了一环:陈浩死于服药,而非火灾;死亡时间被人为延后;原始尸检结论被压制。
他把纸条折好,放进证件夹内层。起身时,咖啡杯被碰倒,残液顺着桌面流下,在纸巾上晕开一圈褐色的痕迹。
走出咖啡馆,街道湿漉漉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对面银行的自动门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他抬手挡了一下,脚步没停。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律所前台,说有位访客等他。林远没接,直接关了机。现在他还不能回律所,也不能联系任何人。纸条上的信息太敏感,一旦泄露,不仅线索会断,连老张都可能被牵连。
他拐进一条小巷,避开主路监控,沿着旧居民楼之间的窄道前行。巷子尽头是公交站,他站在站牌下,掏出证件夹再次确认纸条内容。2003年补录卷宗,这个时间点与郑世坤接手恒正所几乎同步。而补录的理由,极可能是“原始文件遗失”——就像老张说的那样。
他把证件夹收回口袋,抬头看天。云层正在散开,阳光一缕缕洒下来,照在对面楼顶的水箱上,金属表面泛着光。
林远迈步走向公交站台,右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触到那张纸条的棱角。公交车进站时,他最后一个上车,刷卡,走向后排空座。
坐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信号格满格,时间显示15:47。
车门关闭,车辆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