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车轱辘碾过冻土的声响渐歇,最后一袋粟米被兵士扛进临时粮仓时,赵烈抬手掸了掸甲胄上的雪沫,指腹蹭过甲片缝隙里凝结的冰碴。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影,落在不远处那辆缀着银纹的乌木马车上——车辕雕刻的缠枝莲纹虽覆了薄雪,仍难掩精致,与北疆军营随处可见的粗粝格格不入。
车帘被陈敬安轻轻掀开,棉絮裹着的寒气泄出的瞬间,北辰婳裹着玄狐裘踏出车辕。玄色裘皮边缘的白狐毛沾了雪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靴底踩在积雪上竟近乎无声。她没看快步迎上来的赵烈,反倒径直走向立在营门侧的钟离御庭。
“怎么?”北辰婳停在他身前半步处,狐裘领口的白绒扫过指尖,带出细碎的痒意。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营门处的风响,清晰落进钟离御庭耳中,“钟离将军不请本宫进去吗?还是说,军营的帐帘,当不起本宫踏足?”
赵烈在身后顿住脚步,甲片碰撞发出轻响。他眼角余光瞥见钟离御庭按剑的指节愈发泛白,营门上方的积雪被风卷着,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积成薄薄一层,像是一道无形的界。
营帐的门帘被周砚掀开时,一股混着炭火暖意与草药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裹住了满身寒气的北辰婳。她刚迈进营帐,目光便越过周砚的肩头,直直落在了营帐正中的矮榻上。
狄凛纱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袄,领口处还打着补丁,手里攥着半块硬邦邦的麦饼,饼边沾着碎屑。见北辰婳进来,她的指尖猛地一缩,麦饼碎屑簌簌落在膝头的布毯上,人却浑然未觉,只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直直望着来人。
钟离御庭随后跟进,反手掩上帐帘,厚重的布帘将帐外的风雪与喧嚣一并隔绝。他顺手端起桌上温着的热茶,青瓷茶盏外壁凝着水珠,递到北辰婳面前时,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沉稳:“殿下,如今粮草已到,北疆撑过这轮大雪不成问题。只是……”
话锋顿了顿,他的目光转向矮榻上的狄凛纱,语气添了几分凝重:“您刚说的,陛下已同意休战合约,此事是真的吗?”
北辰婳没接茶盏,目光在狄凛纱脸上转了圈——从她冻得泛红的脸颊,到攥得发白的指节,最后落在她膝头的麦饼碎屑上。她眉梢微挑,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北疆可愿割让漠南那片冬牧场换休战?本宫想知道,北疆为了停火,‘诚意’到底有多少。”
狄凛纱攥紧了衣角,粗布在掌心硌出纹路。她的声音虽轻,却没半分怯意,反倒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只要辰国撤去边境新增的三万骑兵,北疆不仅愿割让漠南牧场,还愿进贡三百匹良驹。如今北境大雪封山,粮草运不进来,双方僵持下去,只会让更多兵士冻死在战壕里——大长公主该知道,去年冬天,北疆冻死的兵士,比战死的还多。”
“说得倒好听。”北辰婳冷笑一声,指尖在茶盏沿轻轻划过,青瓷被触碰发出清脆的响,“去年和谈,你们今年转头就派骑兵骚扰我辰国的边境。本宫凭什么信你们?凭你手里这半块快冻硬的麦饼?”
这话刚落,狄凛纱忽然抬眼看向她,眸子里的怯懦瞬间褪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怀疑,像淬了冰的针:“大长公主若真心想休战,便不会带着两百亲兵来营——您这是怕钟离将军私做主张答应北疆的条件,还是根本没打算给北疆留活路,只想借着粮草拿捏我们?”
帐内瞬间静了下来,只有炭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火星偶尔溅起,落在炭灰里转瞬即逝。周砚刚想开口打圆场,话到嘴边却被北辰婳的动作打断。
她忽然笑了,笑声轻浅却带着穿透力,抬手放下茶盏时,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闷响。她缓步走到狄凛纱面前:“小姑娘倒是直白,就是胆子太大了些。只是你该明白,这战场上的信任,从来不是靠嘴说出来的,是靠刀剑打出来的,是靠实打实的好处换的。”
营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空气里的暖意几乎要让人出汗,却驱不散狄凛纱眼底的冷意。她放下手中的麦饼,指尖在粗糙的矮榻边缘用力掐下,指甲陷进木纹里,掐出一道泛白的痕。
她目光直直落在北辰婳脸上,语气没了初见时的收敛,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坦荡:“大长公主来北疆,是真的想解守军之困,让兵士们吃上热饭,还是想拿捏钟离将军的兵权,顺便盯着北疆的动静,等我们弹尽粮绝了再动手?”
这话像块冰投进热炭里,帐内瞬间静得只剩炭火噼啪声,连风掠过帐布的声响都仿佛消失了。站在帐门处的卫骁猛地抬头,按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脚步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却被钟离御庭用眼神按住——他微微摇头,目光里的冷硬添了几分复杂。
北辰婳倒没动怒,她抬手拨了拨狐裘领口的白绒,将沾在上面的一根棉絮拂去,绕着矮榻走了半圈,靴底踩在地毯上没什么声响。走到狄凛纱身后时,她停下脚步,声音里添了几分压迫感:“本宫做什么,还需向你一个小姑娘解释?你还没资格。”
“不是解释,是求证。”狄凛纱转过身,看向钟离御庭“钟离将军与我谈休战时,提过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让北疆兵士吃上热饭,可今日您一来,先问的不是粮草怎么分配,不是兵士的防寒衣物够不够,而是北疆的休战诚意——您若真盼着停火,怎会先防着我们,而不是先想着怎么让兵士们熬过这个冬天?”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帐帘,似乎能看到外面晃动的人影,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更何况,您带来的亲兵,个个手按刀柄守在营外,连营门都不让北疆的兵士靠近,这哪是来谈休战的,倒像是来‘监军’的,怕我们对您这位大长公主不利,更怕钟离将军偏向北疆。”
钟离御庭终于开口,声音沉得像冻硬的冻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狄首领,不得对殿下无礼。休战之事关乎两国,不是你能随意置喙的。”
“我只是说真话。”狄凛纱没回头,仍盯着北辰婳,眼眶微微泛红,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若辰国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连兵士的死活都不顾,只想着算计和拿捏,这休战合约,签了也只是废纸一张,迟早还会打起来——到时候,冻死的、战死的,还是那些底层的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