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 年深秋,上海财经学院经济研讨社的活动室里,煤球炉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映照着铁皮烟囱,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给略显狭小的空间添了几分暖意。
张芳芳紧紧攥着演讲稿,手指微微发颤。油墨未干的纸页上,那些批注被手心的汗洇出深色痕迹。今天的辩论主题——“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融合可能性”,是她关注已久的命题,为此她已准备了许久。
“现在请正方一辩发言!”社长敲响搪瓷缸当作计时器。张芳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她身着的蓝布衫虽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同志们,计划经济确实保障了建国初期的经济稳定,为国家的工业基础奠定了坚实基础。”
她目光坚定,扫过台下众人,“然而,看看如今百货商店货架上就比较空空荡荡,再瞧瞧农贸市场的熙熙攘攘,这种鲜明对比不正说明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具有激活经济活力的巨大潜力吗?”说着,她高高举起从温州寄来的个体户照片,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荒谬!”反方一辩林悦猛地站起,黑色毛衣领口别着枚精致的校徽,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她推了推金丝眼镜,眼神中透着犀利,“放任市场自由发展必然导致贫富分化,这与社会主义的本质背道而驰!苏联的五年计划才是社会主义经济的正确道路,它集中力量办大事,推动国家快速发展。”
她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叠油印文件,语气笃定,“看看这些数据,计划经济让我国工业产值十年增长三倍!这足以证明计划经济的强大力量。”
辩论瞬间进入白热化阶段。张芳芳快步走到墙边,指着墙上的供需曲线图,提高音量说道:“但计划经济无法有效解决供需错配的问题!就拿去年春节来说,供销社的年货清单里根本没有孩子们心心念念的花炮,这难道不是计划经济局限性的体现吗?”
林悦立刻反驳,声音清脆而有力,“这只是特殊时期的物资调配问题,不能以偏概全。计划经济在宏观调控、保障民生方面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两人的声音在活动室里交织,与窗外被北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梧桐叶声相呼应。
散场时,林悦抱着厚重的《资本论》,迈着轻快的步伐追了上来。“张同学,你在辩论中提到的‘商品经济补充论’很有意思,看得出你对经济理论有深入的思考。”
她微笑着递过一张手写的书单,“这是我整理的东欧经济改革资料,里面有一些关于计划与市场结合的案例和分析,或许对你有帮助。”
张芳芳惊喜地接过,发现书单空白处写满了批注,红墨水与蓝墨水相互交织,足见林悦的用心。
此后每个周末,图书馆三楼靠窗的老藤椅成了她们的据点。林悦总会带着保温桶,里面是母亲精心熬制的红枣茶,清甜的香气弥漫在周围。
“凯恩斯主义强调政府对经济的积极干预,认为通过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可以调节经济周期,实现充分就业和稳定物价。”
张芳芳咬着笔头,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的译本上画下重点,神情专注,“但哈耶克却认为过度的政府干预会破坏市场的自发秩序,限制个人自由和创新。这两种观点看似矛盾,该怎么调和呢?”
林悦往她杯里添了些茶,思索片刻后说道:“或许我们要结合具体的历史语境和经济环境来分析。就像我们现在所处的阶段,既要发挥计划经济在宏观调控、保障基础产业发展的作用,又要适度引入市场机制,激发经济活力。你觉得呢?”
当学校发布经济案例分析大赛通知时,两人几乎同时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她们领到的题目是“国营纺织厂的转型困境”。
深秋的图书馆闭馆后,她们就偷偷躲在资料室里,借着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仔细研究纺织厂的生产报表。
“定额生产虽然能保证一定的产量,但却导致了效率低下。”林悦一边说着,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着要点,“但如果单纯实行计件工资,又可能引发工人只追求数量而忽视质量的问题,这可怎么解决呢?”
“我们可以设计一个奖惩结合的方案!”张芳芳突然激动地站起,一不小心碰翻了搪瓷缸。茶水在报表上晕开,她却顾不上擦拭,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于生产出优质产品的工人给予额外奖励,而生产次品的则按比例扣罚。同时,引入市场调研机制,根据市场需求及时调整生产计划,这样既能保证质量,又能提高效率,还能满足市场需求。”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惊喜,随后同时笑出声来。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也引得守夜的大爷敲响了资料室的门。
决赛当天,礼堂座无虚席。张芳芳自信地展示着自制的流程图,详细阐述方案的实施步骤。林悦则在一旁适时补充详实的数据支撑,论证方案的可行性。
当评委宣布她们获得一等奖时,张芳芳感觉眼眶发热,激动的情绪涌上心头。林悦悄悄塞来一方手帕,上面绣着精致的木棉花,轻声说道:“走,去校门口吃阳春面,我请!今天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暮色中的校园里,两个年轻的身影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缓缓走向校门口面馆。她们讨论的话题,已经从纺织厂改革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了更广阔的经济图景。路灯次第亮起,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直延伸向充满未知与希望的未来。
获奖的喜悦尚未褪去,张芳芳和林悦就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看着手中斑驳的奖状,林悦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我们在理论上探讨得头头是道,但这些理论,能不能真正落地,帮到那些面临困境的企业呢?”
这句话像颗石子,在两人心里激起千层浪。张芳芳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坚定地说:“我们不能总停留在纸上谈兵,是时候把理论付诸实践了。”两人相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决心。
她们决定主动出击,带着调研报告走进上海本地的国营企业。
第一站,她们来到了上海针织二厂。一走进车间,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工人们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机械动作,生产线上堆积如山的库存布料几乎挡住了通道。
在厂长办公室里,满脸愁容的王厂长把茶杯重重一放,无奈地说:“小张、小林同志,不瞒你们说,厂里积压的的确良衬衫够全市人民穿半年了,可上级还在按计划下指标,我们实在是头疼啊!”
张芳芳翻开笔记本,指着调研数据,认真地说:“王厂长,我们分析过,问题的关键在于产销脱节。您看能不能试着开个展销会,直接听听老百姓的需求,这样也能为后续生产提供方向。”
林悦也在一旁补充道:“王厂长,我们在经济研讨社有不少同学,可以发动他们做市场调研,了解消费者对款式、颜色、尺码等方面的具体需求。”王厂长将信将疑,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了这个大胆的尝试。
接下来的一个月,两人带领二十多名学生,拿着自制的问卷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阿姨,您平时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衬衫呀?”张芳芳笑着询问一位路过的阿姨。
阿姨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我觉得蓝色和红色的衬衫比较好看,穿起来显得精神。”“同志,您觉得衣服领口样式重要吗?”林悦拦住一位男士问道。
男士挠挠头说:“我觉得领口要是能设计得更舒服、更时尚点就好了。”在弄堂口,在百货公司门口,他们收集了上千份宝贵的反馈。
深夜的研讨社活动室里,煤油灯将她们的身影映在墙上,两人一边整理数据,一边争论着方案细节。
“红色和蓝色的需求量最高,但厂里现在只生产白色,这差距也太大了!”张芳芳兴奋地拍着统计表。
林悦却皱起眉头,担忧地说:“可改变生产计划需要调整染料配方、增加设备,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还得考虑成本和时间问题。”
两人盯着墙上的生产流程图,绞尽脑汁思考对策。突然,她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分批次试产!先小规模生产市场需求高的颜色和款式,看看市场反应,再逐步调整。”
展销会当天,针织二厂的摊位前挤满了人。当印有碎花图案的衬衫和修身剪裁的款式亮相时,人群中爆发出惊叹声。“这领子真好看!”“这颜色洋气!”一位年轻姑娘拿起一件碎花衬衫,爱不释手。“我要这件,给我包起来。”一位中年男士也迅速挑选了一件蓝色衬衫。
张芳芳和林悦站在摊位后,看着一件件衬衫被抢购一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王厂长握着她们的手,声音都在发抖:“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这次成功让两人信心大增,她们又接连走访了食品厂、五金厂,将市场调研与计划生产相结合的模式推广开来。
在与一家国营食品厂合作时,她们发现厂里生产的饼干口味单一,便建议开发葱油、芝麻等新口味。
“厂长,现在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对食品的口味要求也越来越多样化。开发新口味的饼干,说不定能打开新的市场。”张芳芳向厂长建议道。厂长有些犹豫,“开发新口味会不会有风险啊?投入成本也不小呢。”
林悦笑着解释:“厂长,我们做过市场调研,现在消费者对新口味的接受度很高。而且我们可以先小批量生产,看看市场反馈。”厂长听后,点了点头。
当新产品在春节市场大受欢迎时,厂长特意送来锦旗,上面写着“经济新锐,助力企业”。
随着实践经验的积累,张芳芳和林悦开始尝试将案例写成论文。在撰写《论计划与市场结合的实践路径》时,两人又一次陷入激烈争论。“理论部分要更严谨,逻辑必须严密,这样才能让文章更有说服力。”林悦拿着红笔,在草稿上圈圈点点。
张芳芳却坚持,“得加入具体数据和企业反馈,让文章真正‘活’起来,这样读者才能更直观地看到我们的实践成果。”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最终,经过反复讨论和修改,她们找到了平衡点,将理论与实践完美结合。这篇论文登上了校刊头版,还被《上海经济研究》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