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翠芽”农药超标事件和联盟内部日益公开化的矛盾，如同两记重拳，狠狠地击打在“归农”高速飞行的躯体上。
其负面影响开始清晰地、无可辩驳地反映在公司不断恶化的财务数据和运营指标上。
为了维持那个讲给资本市场听的“高增长”故事，为了在b轮融资前交出漂亮的成绩单，“归农”在过去几个月里，在线上流量购买、线下广告投放以及用户补贴方面，投入了堪称巨量的资金。
然而，品牌信任危机导致的新用户获取成本急剧攀升，老用户的复购率也出现了明显下滑。更糟糕的是，为了冲抵负面舆论的影响，市场部不得不加大了促销力度，导致整体客单价被拉低。
一增一减之间，公司的毛利率被严重侵蚀，现金流开始变得捉襟见肘。
财务总监拿着一份最新的现金流量预测表，面色凝重地向陈飞汇报：“陈总，照这个趋势下去，如果b轮资金不能按预期时间到位，我们……我们账面上的资金，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的正常运营了。这还不包括即将到期的几笔短期债务。”
陈飞的指尖冰凉，他盯着报表上那刺眼的红色数字，仿佛看到了深渊正在脚下张开巨口。
雪上加霜的是，之前被寄予厚望、投入重金进行升级的技术平台，在承受了业务线疯狂扩张带来的庞杂数据流量和并发压力后，终于不堪重负，开始频频出现各种棘手的新问题。
数据在不同业务模块间不同步，导致库存信息混乱，曾出现过用户下单成功却无货可发的尴尬；
系统响应速度变慢，页面卡顿甚至偶尔崩溃的情况时有发生；
最严重的一次，由于一个底层数据库的致命bug，导致整个平台的核心交易系统瘫痪了整整六个小时！
那六个小时里，平台无法下单、无法支付、无法查看订单，客服电话被打爆，社交媒体上抱怨和嘲讽声一片，技术团队熬夜抢修，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技术总监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向陈飞和管理层做了一个近乎绝望的汇报：“陈总，各位，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现有的系统架构，其底层设计在当初就存在一些为了赶进度而做出的妥协……或者说，技术债。现在，我们的业务复杂度和数据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它所能承载的极限。修修补补已经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们需要……需要进行一次伤筋动骨、推倒重来式的彻底重构。这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而且……在整个重构和迁移过程中，无法完全避免对现有业务的影响，甚至可能引发更严重的故障。”
“需要多久？需要多少资金？”陈飞的声音干涩沙哑，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重而缓慢。
技术总监沉默了片刻，艰难地吐出数字：“至少……需要六到八个月。资金投入……恐怕比我们第一次平台升级时，还要多出百分之五十以上。”
半年多的时间？数千万甚至上亿的额外资金投入？陈飞感到一阵眩晕。
资本市场不会给他们这么长的喘息时间，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更不会。而更多的资金投入？b轮融资的关键谈判正陷入僵局，账上的钱连维持现有运营都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最沉重的一击终于落下。
之前态度最为积极、几乎已经敲定要领投b轮的那家国际知名投资基金，其合伙人突然给陈飞发来一封措辞谨慎但意思明确的邮件，表示“鉴于近期市场环境的显着变化，以及贵公司在快速扩张过程中所暴露出的内部治理和运营风险，经过审慎评估，我方决定暂缓本轮投资的谈判进程，需待贵公司展现出更清晰的可持续盈利模式和更稳定的内部管理架构后，再行商议。”
“暂缓”这个词，在资本市场上，往往等同于“拒绝”。
这个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在投资圈传开，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
之前那些热情似火、围着“归农”转的其他投资机构，几乎在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有的直接表示退出，有的则开始提出更加苛刻的条款，试图压低估值。
“他们是在担心我们的内部整合和管理能力，担心我们无法驾驭这么快的增长速度。”
林静在深夜给陈飞打来电话，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爱莫能助的沉重，“陈飞，资本是现实的，也是冷酷的。风口上的猪，大家都愿意跟着吹捧，看着它飞。但如果这头猪看起来自己出了问题，飞不稳了，翅膀要折了，所有人第一时间想的，都是如何安全落地，如何保全自己，甚至……会有人想着能不能在它摔下来之前，再捞上一把，或者踩上一脚，以免被牵连。”
资金链即将断裂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越收越紧的绞索，清晰地套在了“归农”的脖子上，让陈飞感到了窒息的恐惧。
他被迫召开了全体高管会议，在一片压抑和悲观的气氛中，宣布了极其痛苦的“战略性调整”方案——全面缩减乃至暂停非核心业务的营销预算，暂停所有新的收购和扩张项目，聚焦资源保障核心产品的运营……以及，最为残酷的一项，进行一轮比例高达百分之二十的“人员优化”，即裁员。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公司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和绝望的涟漪。
恐慌、不解、愤怒、失望的情绪如同病毒般蔓延。
那些怀揣着改变农业的理想、被“归农”故事吸引而来的年轻人，感到信仰崩塌和被背叛；
那些刚从被收购企业整合进来、本以为找到稳定依靠的团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和前途未卜；
整个公司的士气跌落谷底，人心涣散。
陈飞独自坐在宽敞却显得异常空旷的cEo办公室里，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毛玻璃。
办公桌上，放着人力资源部初步拟定的裁员名单和不断下滑的、触目惊心的业绩报表。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那曾经托举他起飞的、巨大的资本和舆论风浪，狠狠地、无情地拍在了冰冷而坚硬的现实礁石上，遍体鳞伤，动弹不得。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风口赋予的那对看似光鲜、令人艳羡的“翅膀”，原来是如此的沉重，并且布满了不堪重负的裂痕，随时可能彻底碎裂。
而他一直引以为傲、视为精神支柱的“初心”和“价值观”，在如此残酷的生存压力和无情的商业现实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是苏小倩的号码，他的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方，犹豫了许久，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那双总是充满信任和支持的眼睛，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因为他的决策而即将失去工作、梦想破碎的员工，以及那些可能因此而受到牵连的联盟伙伴。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失败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