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月圆夜前夜。京城上空阴云密布，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镇国摄政王府的书房内，林惊澜正最后检视明日赴河南的行装。轻车简从，但澹台明月准备的符箓法器、韩灵儿调配的各类药囊、柳如烟整理的情报密卷，仍装了满满一箱。他胸口伤势稍稳，但玄珠寒气如附骨之疽，时刻提醒他时间紧迫。
“王爷，红娘子回信了。”柳如烟几乎是闯进书房，手中铜管犹带风尘，“但……非信笺。”
她将铜管置于案上。管内无纸，只有一枚箭头——玄铁打造，箭镞染着暗红色的血垢，箭杆刻着一行小字：“三日后，子时，洛阳白马寺残塔。只见你一人。若带兵，此箭下次在你喉间。”
挑衅，亦是试探。
林惊澜拈起箭矢，箭镞传来一股奇异波动，阴寒中裹挟着一丝灼热怨愤。“她果然接触过黑晶……甚至可能长期携带。”他看向澹台明月。西域美人立刻取出地脉罗盘，靠近箭头时，指针骤然狂颤，指向西北。
“箭上有残留的‘晶煞’，与冷宫黑晶同源，但更暴戾。”澹台明月神色凝重，“携带者若非心志极度坚毅，便是已被晶煞侵蚀，半人半魔。”
半人半魔的红娘子……林惊澜默然。三日后子时，正是月圆夜，也是房山、归德地脉节点可能异动最烈之时。她选这个时间地点，是巧合，还是知晓内情？
“王爷，此约凶险，不可赴。”苏云裳急声道，“且不说她是否设伏，单是月圆夜地脉异动，您伤势未愈……”
话音未落，楚瑶仓皇奔入，甚至未及行礼：“王爷！宫中急变！太后突然下旨，命魏国公徐弘基暂领‘京营提督’之职，有权调动京师三大营！旨意已过内阁，用印下发！”
书房内空气瞬间冻结。
京营提督，掌管京城防务最核心兵权。此职向来由皇帝心腹或重臣兼领，林惊澜摄政后虽未直接兼任，但一直通过亲信将领实际控制。太后此举，无异于公然夺权！
“理由？”林惊澜声音平静得可怕。
“太后言，近日京城流言四起，言王爷‘重伤难愈，政令不行’，又逢河南大灾、西北民变，为稳京师人心，需有重臣坐镇兵权。魏国公乃开国元勋之后，忠勤体国，故特授此职。”楚瑶语速急促，“旨意中还提到……王爷既欲亲赴河南巡察河工，为国辛劳，京中防务不便再劳神分心。”
好一个“为国辛劳”！将他调离权力中枢，再夺其兵权，这是要架空他！
“刘文正等御史已在起草奏章，附议太后圣明。”柳如烟补充，面罩寒霜，“我们安插在魏国公府的探子半个时辰前失去联系，恐已遭毒手。”
连环动作，又快又狠。这绝非太后一人之意，而是保守派与魏国公勾结已久的雷霆一击。趁他重伤、离京、天下多事之秋，直刺命门。
林惊澜缓缓坐下。胸口寒意与此刻心头的冷意交织。他料到朝中有变，却未想到来得如此迅猛决绝。太后……那个曾依赖他平定宫廷邪祟的女人，终究更相信血统尊贵的国公，还是忌惮他这功高震主的摄政王？
“王爷，此刻万万不能离京！”苏云裳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一旦您离京，魏国公掌控京营，随时可封锁九门，甚至……矫诏行事。届时您想回来，难如登天！”
“但河南必须去。”林惊澜看向地图上黄河溃堤处，“地脉节点若彻底失控，黄河改道，中原陆沉，死者百万。那时纵有京营兵权，天下已乱，何谈其他？”
“可……”苏云裳泪盈于睫。
“云裳，你可知为何他们敢此刻发难？”林惊澜忽然问，不待回答便自答，“因为他们算准了，我会去河南。他们甚至可能盼着我去——死在天灾里，或乱民中，最干净。”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房中众女：“正因如此，我更要去。而且要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更突然。魏国公今日得旨，必以为我会拖延抗争，或至少安排妥贴后再离京。他需要时间清洗京营将领，安插亲信。那我便不给他这个时间。”
“王爷的意思是……”柳如烟眼中亮起。
“今夜子时，我便离京。轻装简从，秘密出发。”林惊澜决断，“对外只称闭关疗伤，不见外客。云裳，你与楚瑶留在府中，假作我仍在。若有圣旨或魏国公的人来，能推则推，不能推便说我服药昏睡，拖上一两日。”
“太危险了！”澹台明月摇头，“您伤势未愈，孤身赴险地……”
“不是孤身。”林惊澜看向她，“明月，你随我去河南。如烟，你调动‘听风阁’河南全部力量，在归德接应。灵儿，你仍需留在宫中，务必稳住陛下病情，那是我们在宫廷最后的支点。般若，”他望向一直沉默立于阴影中的秦般若，“你持我令牌，秘密前往京营西山大营，找赵总兵——他是我旧部，应还未被撤换。告诉他：若见京城九门异常关闭，或皇宫方向有连续三支红色焰火升起，即刻率兵进城，控制西门，不必等任何旨意！”
秦般若单膝跪地：“领命！”
“但这一切，需建立在一个前提上。”林惊澜目光落回那枚染血箭镞，“红娘子之约，我必须赴。她手中定有黑晶线索，甚至可能知晓某些内幕。若能争取到她，或许能破开眼前迷局。”
“可那约定在三日后，您今夜离京，如何赶得及？”楚瑶问。
“所以我不会直接去河南。”林惊澜手指划过地图，从京城到洛阳，再到归德，“我今夜出发，快马加鞭，明日晚间可抵洛阳。后天子时，会红娘子。无论结果，连夜东行，赶在月圆夜前抵达归德。时间虽紧，但若顺利，来得及。”
这是与时间赛跑，与阴谋赛跑，更是与地脉异变赛跑。
众女知他心意已决，不再劝阻，只深深一拜：“愿王爷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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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夜色如墨。
林惊澜与澹台明月扮作寻常客商，从王府密道出城。四名最精悍的王府亲卫扮作车夫随从，马车朴素，却内藏强弓劲弩、符箓药物。车轮碾过官道，悄无声息向南疾驰。
马车内，澹台明月以银针为林惊澜暂时压制寒气。“王爷，此针能助您三日内力运转无碍，但三日后反噬会更重，恐伤经脉。”
“三日够了。”林惊澜闭目调息。车外风声呼啸，车内只有罗盘指针微微颤动的细响。那指针始终指向东南——归德方向，但颤动的频率，似乎在逐渐加快。
“地脉扰动加剧了。”澹台明月忧心道，“月圆之夜恐有大变。”
林惊澜未答。他怀中，那枚从冷宫带出的最小一块黑晶碎片，正透过锦囊散发微弱寒意。这碎片是唯一未被完全摧毁的，他留下本为研究，此刻却隐隐与远方某处产生共鸣。
忽然，拉车的骏马惊嘶，人立而起！马车剧震，几乎倾覆。
“有埋伏！”车外亲卫低吼，弓弦声骤响。
林惊澜掀帘望去，官道两侧林中，数十黑影如鬼魅般涌出，刀光映着惨淡月色。这些人黑衣蒙面，行动迅捷无声，配合默契，绝非寻常匪类。
“是死士。”澹台明月袖中滑出短刃。
四名亲卫已与黑影接战，虽悍勇，但寡不敌众，顷刻间一死一伤。林惊澜推开欲挡在前面的澹台明月，一步踏出车厢。他伤势未愈，不能久战，必须速决。
紫阳真气强行催动，胸口如遭重锤，但他面色不变，并指如枪，点向冲在最前的黑衣人心口。这一指看似平实，却蕴含惊雷枪法中“雷动九天”的爆破之力。黑衣人横刀格挡，刀身“咔嚓”碎裂，指力透胸而过，其人在空中一滞，轰然倒地。
其余黑影微滞，显然未料到目标重伤之下仍有此威。但他们训练有素，立刻变阵，三人一组，刀网交织罩来。
林惊澜身形游走，在刀光间隙中穿行，每一指点出，必有一人倒地。但他脸色也越来越白，胸口衣襟渗出淡金色血渍——强行运功，伤口崩裂了。
澹台明月挥刃护在他侧翼，刃上涂抹的秘药见血封喉，中者立毙。但她毕竟不擅正面搏杀，左臂已被划出一道血口。
黑影还剩十余，攻势更疾。就在此时，官道尽头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一队骑兵如疾风卷至，约二十余骑，皆着轻甲，背弓持刀。为首者竟是一女子，红巾蒙面，只露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她弯弓搭箭，箭似连珠，破空之声尖啸，三名黑衣人应声倒地。
“红娘子？！”澹台明月失声。
那女子并不答话，率骑兵冲入战团。她的部下悍勇异常，刀法简练狠辣，顷刻间将剩余黑衣人斩杀殆尽。最后一人欲逃，被她一箭穿喉，钉在树上。
战场骤然死寂，只余血腥弥漫。
红娘子策马至马车前，居高临下看着林惊澜。她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胸口，又扫过地上黑衣人的尸体，忽然冷笑：“看来想杀你的人不少。就你这模样，也敢约我白马寺单刀赴会？”
林惊澜压下喉头腥甜，平静回视：“阁下不也来了？而且似乎早就等在此处。”
“我自有我的消息路子。”红娘子跃下马，走近几步。她身材高挑，虽蒙面，但举止间自有杀伐果断之气，“林惊澜，你信上问我对黑晶是毁是留。我现在回答你：凡我找到的，必亲手毁之，一片不留。但在我毁掉所有之前，谁若想用那鬼东西祸害人间，我便先毁了他。”
她盯着他：“你也在找黑晶，为什么？是想用它开启溟渊，得长生？还是想学前朝那些杂碎，以血祭炼邪术？”
话中恨意刻骨。
林惊澜缓缓道：“我找它，是为封印。长白山寒龙之祸，我亲身经历。冷宫七具尸傀，我亲手焚毁。归德地脉节点将崩，我正要去救。姑娘若不信，可随我同往，亲眼看看那东西究竟会带来什么。”
红娘子默然片刻，忽然扯下蒙面红巾。
月光下，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眉目英挺，肤色微黑，一道陈旧刀疤从额角划至颧骨，平添几分悍厉。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瞳仁深处，竟隐隐有一缕与黑晶相似的暗红光泽。
“我姓李，名红鸢。七年前，河南归德府李家村人。”她声音沙哑，“那年黄河小溃，村中忽然闹‘尸瘟’，死者面色乌黑，胸口有黑斑。官府说瘟疫，烧了整村。我爹、我娘、我弟弟……都死了。只有我，因为胸口戴着祖传的这玩意儿，”她从颈间扯出一根红绳，绳上系着半片黑色晶石，“活了下来，也变成了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握紧晶石碎片，指节发白：“七年来，我查遍了能查的所有记载。那根本不是瘟疫，是有人用黑晶碎片故意污染了水源，试验‘晶煞’效果！而试验的人，就是当时在归德督办河工、如今权倾朝野的魏国公徐弘基的心腹术士！”
她盯着林惊澜，眼中血光隐现：“现在，你还要去归德吗？去了，是救人，还是……会一会你那位同朝为官的老朋友？”
月色凄冷，林惊澜胸口的血已浸透外袍。
而前方路途，比夜色更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