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拂晓。
林惊澜从冷宫地下石窟返回乾清宫时,面色苍白如纸,肩头伤口虽经韩灵儿紧急处理,但秽气侵蚀加上玄珠寒气反噬,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皇帝朱常洛已安然入睡,呼吸平稳,眉心那缕青黑之气消散大半。
“王爷!”楚瑶匆匆迎上,见他伤势加重,眼圈顿时红了,“太后方才派人来问,说若王爷身体不适,守夜可到此为止……”
“无妨。”林惊澜摆手,低声道,“冷宫之事,暂不可泄露。你去调一队可靠侍卫,封锁永巷,就说……前朝废殿年久失修,地陷坍塌,需修缮。”
楚瑶会意:“妾身明白。只是魏国公那边……”
“他若问起,便说本王为镇压邪祟,损耗过甚,已回府休养。”林惊澜顿了顿,“另外,传信给柳如烟,让她盯紧徐弘基今日所有动向,尤其是与京营、兵部的联系。”
“是。”
林惊澜又看向韩灵儿:“灵儿,陛下体内残余秽气,还需几日方可尽除?”
“至少三日。”韩灵儿轻声道,“秽气已侵肺腑,需每日施针配药。只是……陛下年幼体弱,若再受惊吓或地脉异动,恐生变数。”
“这三日你便留在宫中,我让澹台明月进宫协助。”林惊澜沉吟,“另外,从府中调拨一批‘清心符’‘辟秽香’,分送各宫主要殿宇,尤其是太后、皇后居所。”
安排妥当,他才乘轿回府。轿帘垂下,隔绝了晨光,也隔绝了外界的窥探。林惊澜闭目调息,胸口刺痛阵阵,脑海中却思绪纷飞。
冷宫石窟的壁画、尸傀、石门……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事实:前朝皇室并非不知地脉节点的危险,反而在主动利用甚至制造这种危险。而本朝立国百余年,竟无人察觉皇宫地下埋着如此祸患?还是说……有人知道,却刻意隐瞒?
“王爷,到了。”轿外亲卫低唤。
林惊澜掀帘,王府门前却候着一人——方清雨。她一身风尘,显然连夜赶路,眼中布满血丝。
“下官参见王爷。”方清雨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山西出大事了。”
书房内,炭火噼啪。
方清雨灌下一大口热茶,急声道:“潞安知府王明德,昨夜被刺身亡。”
林惊澜眸光一凝:“何时?何人所为?”
“丑时三刻,死于府衙后宅。凶手留下血书,写着‘清丈害民,天诛地灭’。”方清雨声音发颤,“下官本已按王爷吩咐,调蓟镇兵马城外驻扎,惠民物资也在发放。但王明德一死,潞安士绅大哗,联名上书巡抚,指控下官‘逼死朝廷命官’。今晨,山西巡抚已派兵‘保护’下官,实为软禁。下官是借口‘回京禀报’,才得以脱身。”
林惊澜手指轻叩扶手:“王明德死得蹊跷。血书看似针对清丈,但时机太巧——恰恰在本王兵马抵达、惠民物资开始发放,士绅动摇之时。这是有人要激化矛盾,让清丈彻底推行不下去。”
“下官也如此想。”方清雨咬牙,“更可疑的是,下官离城时,发现潞安府守备千户所的兵马,正在向几个大田庄调动,似在防备……流民暴动。”
“流民?”
“去岁山西大旱,今春青黄不接,流民本已聚集。王明德死讯传开,有传言说‘朝廷要废新政,不再赈灾’,流民情绪激动。”方清雨忧心忡忡,“若有人煽动,恐怕……”
话音未落,柳如烟匆匆而入,手中握着一叠密报,面色凝重:“王爷,八百里加急——陕西白水县民变失控,乱民首领‘闯王’高迎祥率众攻破澄城,聚众已逾三万,打出‘开仓放粮,均田免赋’旗号。三边总督请调大军镇压。”
“西北也乱了……”林惊澜接过密报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高迎祥,原为驿卒,因驿站裁撤失业,去年旱灾中家破人亡,遂聚众起事。此人骁勇善战,又懂笼络人心,两月间竟从数百人发展到数万,攻破两座县城。而密报中提及,乱军中有一女头领,称“红娘子”,善使双刀,麾下有一支千余人的女子营,作战悍勇。
“红娘子……”林惊澜若有所思。
柳如烟继续禀报:“另,河南归德府飞报:黄河凌汛,堤坝溃决三处,淹没农田二十万亩,灾民五万余。知府请求拨银赈灾、抢修河工。但户部回复……库银不足,需地方自筹。”
“库银不足?”林惊澜冷笑,“去岁漕运税收三百万两,盐税二百五十万两,都去哪儿了?”
“曹永淳案抄没的家产,尚未完全入库。而清丈所增田赋,多数尚未征收。”柳如烟低声道,“更麻烦的是,江南织造局呈报:去岁苏杭丝价暴跌,数十万织工失业,已有聚众闹事者。松江府棉农因粮价上涨,要求‘改棉种粮’,与官府冲突……”
天灾人祸,四面起火。
林惊澜闭目,脑海中地图展开:西北民变、山西官绅对抗、河南水患、江南织工失业……而京城,地脉危机暗涌,朝堂斗争激烈。
“王爷,”方清雨忽然跪地,“清丈之事,可否……暂缓?如今民变四起,若再强行推行,恐激起大变。”
林惊澜睁开眼,目光如电:“清雨,你可知为何民变四起?”
方清雨一怔。
“正因为土地兼并,百姓无田可耕,无粮可食,才一遇灾荒便成流民;正因为赋税不均,豪强隐田逃税,国库空虚,才无钱赈灾修河;正因为吏治腐败,官员贪墨,才民怨沸腾。”林惊澜一字一句,“此时若停下清丈,便是向豪强让步,向腐败妥协。那么流民永无安置之日,国库永无充盈之时,天灾人祸只会更甚。”
他起身,走到窗前:“乱象已生,唯有刮骨疗毒。清丈不能停,还要加快。但方法可调整——传令各地:凡主动配合清丈、如实申报田产者,今年田赋减免三成;凡阻挠闹事者,田产充公,主犯严惩。同时,以抄没曹永淳等贪官的家产为基,设立‘赈灾专项银’,优先用于西北民变安置、河南水患救济。”
方清雨眼睛一亮:“以贪官之财,解百姓之急……王爷英明!”
“但这还不够。”林惊澜转身,“柳如烟,令‘听风阁’全力探查各地民变详情,尤其是首领背景、诉求、内部矛盾。乱民也是民,若能分化招抚,便不用刀兵。”
“是。”
“另,”林惊澜沉吟,“那个‘红娘子’,着重查。女子为义军头领,必有故事。或许……是可争取之人。”
柳如烟会意:“妾身明白。”
方清雨犹豫道:“王爷,山西那边……”
“潞安知府之死,我会让刑部派专员调查。你休息两日,带我的手令和五百王府亲卫,再返山西。”林惊澜看着她,“记住,你的任务是清丈田亩、安置流民,不是与士绅斗气。若遇阻挠,可先绕开,从贫苦农户入手,发放粮种农具,争取民心。待百姓拥护,几个豪绅翻不起浪。”
“下官领命!”方清雨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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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惊澜苑暖阁。
林惊澜刚服了药,正闭目调息,澹台明月悄然入内,手中拿着一卷新绘的图纸。
“王爷,房山那边传来消息:石门已完全显露,但无法开启。门上除刻字外,还有八个凹槽,似需插入钥匙。”她展开图纸,上面精细描绘了石门纹样,“秦姐姐传信问,是否强行破门?”
林惊澜看向图纸,八个凹槽排列成八卦方位,每个凹槽的形状……竟与冷宫尸傀胸口黑晶碎片相似!
“告诉般若,暂勿强攻。那凹槽恐怕需‘秽气晶石’为钥。”他沉声道,“冷宫七具尸傀的黑晶已毁,但壁画显示,前朝至少凝炼了八枚。最后一枚……可能在宫中某处,也可能在房山门内。”
澹台明月点头:“另,陈姑娘昨夜又有新梦:她梦见自己站在石门前,手中捧着一枚完整黑晶。而门后……是一片黑色海洋,海中有宫殿沉浮。那个声音说‘集齐八钥,可开渊门;血祭万灵,可唤幽冥’。”
集齐八钥,可开渊门。
血祭万灵,可唤幽冥。
林惊澜心中寒意骤升:“这是在暗示,有人想集齐八枚黑晶,打开溟渊之门?而血祭……难道是指以万灵之血,唤醒门后之物?”
“恐怕是。”澹台明月面色凝重,“属下查阅古籍,有野史记载:前朝末代皇帝曾密令国师,于八处地脉节点凝炼‘幽冥晶’,欲借幽冥之力长生。但未等功成,天下大乱,前朝覆灭。那些幽冥晶散落各处,成为隐患。”
长生……林惊澜忽然想起,冷宫壁画中,那些被推入地穴的活人,是否就是“血祭”的祭品?而前朝皇室,竟以如此邪术追求长生,简直丧心病狂。
“王爷,”澹台明月犹豫道,“若真有人想集齐黑晶,开启溟渊……那现在的天灾人祸,会不会是……某种征兆?或者说,是开启仪式的一部分?”
林惊澜沉默。
天灾频发,民变四起,人心惶惶——这的确像某种巨大灾难的前兆。若这一切背后真有黑手在推动,那对方的图谋,恐怕不止于皇位,而是……更恐怖的东西。
“明月,你继续研究古籍,尤其关于‘幽冥晶’的记载、克制之法。”林惊澜缓缓道,“另外,传信给贞明翁主:请她尽快将朝鲜王室典籍中关于‘八荒镇守’的部分抄录送来。告诉她……大明愿与朝鲜共享此秘,共御灾变。”
“是。”
澹台明月退下后,林惊澜独自坐于窗前。
窗外,阴云密布,似乎又要下雪。
这个春天,比冬天更冷。
而他手中的棋子,该落向何处?
西北民变,可招抚红娘子;山西乱局,需稳住方清雨;江南动荡,得靠沈墨瞳、萧玉若周旋;地脉危机,需倚仗澹台明月、秦般若、陈芷兰……
还有朝中的魏国公、刘文正,宫里的太后,辽东的努尔哈赤,朝鲜的贞明翁主……
千头万绪,乱麻一团。
但乱世,也正是英雄崛起之机。
林惊澜轻轻按住胸口,那缕寒气仍在刺痛,却也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王爷,”苏云裳端着一碟点心进来,柔声道,“您午膳未用,多少吃些。”
林惊澜回头,看着她温婉的面容,心中稍暖:“云裳,若天下真的大乱,你最想去何处?”
苏云裳一怔,随即微笑:“妾身哪儿也不去,就在王爷身边。王爷在何处,何处便是家。”
简单一句话,却让林惊澜心中一定。
是啊,他并非孤身一人。
他有这些愿与他同生共死的红颜,有忠诚的部下,有正在推行的事业。
纵使前路艰险,又何惧之有?
“传令下去,”林惊澜起身,目光恢复锐利,“三日后,本王亲赴房山。在此之前,各方务必稳住局势。”
“是。”苏云裳应下,又轻声问,“王爷,您的伤……”
“死不了。”林惊澜望向阴沉的天空,“有些人,恐怕更希望我死。但我偏要活着,看这天下,究竟会乱成什么样,又会……变成什么样。”
窗外,第一片雪花飘落。
凛冬虽过,倒春寒却更刺骨。
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