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四,黄昏,林惊澜一行终于抵达惊澜军大营。
慕容婉亲率众将出营十里相迎。看到风尘仆仆却依旧气度沉凝的摄政王,全军士气为之一振。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林惊澜不及休息,立即听取军情。
“王爷,”慕容婉指着沙盘,“海龙屯依山而建,共分三重防御。最外围是屯民聚居的街巷与简易寨墙,已被我军肃清大半;第二重是杨应龙麾下土兵驻守的十二座碉楼与石垒,互为犄角,易守难攻;最核心便是宣慰使府改建的石头堡寨,以及……疑似隐藏地宫入口的后山禁地。”
她指向堡寨后方一处被标红的山坳:“此处守卫森严,半月前已被杨应龙彻底封锁。工兵营发现的废弃矿洞,就在这个方向东北五里。末将已命‘听风阁’好手日夜监视,发现每日皆有黑衣人以送‘供奉’为名进出,所携之物以黑布遮盖,但运出时黑布常有暗红色浸染痕迹,疑似血迹。”
林惊澜目光锐利:“矿洞探查情况如何?”
“按王爷指令,未敢深入。”慕容婉道,“但昨日,监视的暗哨回报,子夜时分,矿洞深处曾传来类似野兽低吼的闷响,持续约半刻钟,同时洞内有暗红色光芒闪烁。之后,附近山林中的鸟兽尽数惊逃,至今未归。”
陈芷兰坐在一旁,忽然身体微颤,低声道:“是它……在‘进食’……虽然很少,但……很满足的那种波动……”
帐中诸将闻言,皆感背脊生寒。
林惊澜沉吟片刻:“‘陷阵营’准备得如何?”
“一百零三人皆已就位。”慕容婉正色道,“按王爷吩咐,配发双层铁甲、特制面罩,并连续三日服用清心丹、修习静心法。末将亲自试过,这些老兵心志之坚,远超寻常士卒。”
“很好。”林惊澜点头,“令他们今夜子时,秘密移至最前沿营垒待命。另,挑选三十名最精干的‘听风阁’好手,擅长机关、爆破、潜行、用毒者优先,也编入此队,由你直接指挥。”
他看向陈芷兰:“陈姑娘,今夜好好休息。明晚,便是月圆之夜。届时,需你指明那五个外围点的确切位置,以及……判断那核心最脆弱的时刻。”
陈芷兰用力点头,手心却微微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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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龙屯,地宫。
祭坛中央的池子,此刻已不再平静。暗红色的粘稠物质如同沸腾般翻滚,不断冒出拳头大小的气泡,破裂时散发出的热气灼人面皮。五根符文石柱的光芒已连成一片,形成一个隐约的五芒星图案,笼罩在池子上方。
黑袍老者跪在池边,面前摆放着七个陶罐。他口中念念有词,枯瘦的手指依次揭开罐盖——每个罐中,都盛放着浓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
“宣慰使大人……这七罐心头热血,来自七名八字纯阴的童女……最是滋养……”老者将鲜血缓缓倾倒入池。
鲜血落入池中,瞬间被吞噬,翻滚的暗红物质骤然一滞,随即更加剧烈地涌动,池面甚至微微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出。
杨应龙站在三丈外,脸色苍白。这七日来,他已陆续“献祭”了三百余人,大多是俘虏和些“不听话”的屯民。每一次,他都亲眼看着那些活人被拖到池边,被黑袍老者用一种诡异的黑刃刺入心口取血,然后尸体被抛入池中,顷刻间化为白骨,再眨眼连白骨都消融殆尽。
池中的东西,越来越“活跃”,也越来越让他恐惧。
“还差多少?”他声音干涩。
“明日月圆……还需六百六十六个生魂……”老者眼中闪烁着狂热,“届时,圣火之源将初步苏醒,方圆十里,一切生灵血气皆可为其所用!朝廷大军,不过土鸡瓦犬!”
杨应龙咬了咬牙:“西营已集中了八百多人……应该够了。”
“桀桀……够了,够了……”老者怪笑着,“不过宣慰使大人,为防万一,您最好将最精锐的亲兵也调至地宫附近……圣火之源苏醒瞬间,需要大量血气稳固,若外面那些祭品不够,恐怕……”
他没说完,但杨应龙听懂了——若不够,就近的亲兵,就是替补的祭品。
杨应龙握紧了刀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本官知道了。你只管准备仪式,其他的,本官自有安排。”
他转身离开地宫,脚步声在幽深的通道中回荡。黑袍老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低头继续对着血池喃喃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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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户部值房。
烛火下,方清荷面前摊开着三份刚刚送到的回文。
江西布政使司的回文最长,通篇引经据典,强调“清丈田亩易生民变,当以安抚为上”,对数据矛盾避而不谈,反而暗指户部“不体恤地方难处”。
浙江的回复稍好,承认“历年册档或有疏漏”,承诺“当详加核查”,但未给出具体时限。
最棘手的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回文——直接以“漕运机密,非本部官员不得与闻”为由,拒绝提供损耗明细,并夹枪带棒地指出“清吏司新设,恐不谙旧例,易生误会”。
方清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她知道,这是预料中的反弹。王爷离京不过数日,这些积年的衙门便开始试探。
她提笔,开始起草回复。
给江西的批文,她直接附上了该省近五年税赋增长与人口增长对比图表,以及去岁报灾田亩与今岁征税田亩的重叠清单,末尾只问一句:“请贵司就上述数据矛盾,做出合理解释,限期十日。”
给浙江的批文则温和许多,肯定其“愿核查”的态度,同时列出三部疑似问题最大的府县,建议“可从此处着手,以作示范”。
至于漕运衙门——她笔锋一转,写下:“漕粮关乎京师命脉、边防军需,损耗几何,朝廷理应知晓。既涉机密,清吏司可派员赴贵衙门,于贵司官员监督下查阅相关卷宗,绝无泄密之虞。若仍不便,本司只得奏请摄政王殿下圣裁。”
写罢,她唤来书吏:“即刻发往通政司,六百里加急。”
书吏接过文书,犹豫道:“主事大人,漕运衙门那边……是否再委婉些?听说漕运总督与几位阁老关系匪浅……”
“正因关系匪浅,才需把话说明白。”方清荷神色平静,“王爷既设此司,便是要捅一捅这些‘旧例’。我们退一步,他们便会进十步。去吧。”
书吏躬身退下。方清荷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默算着西南的局势。
王爷此时,应该已到军前了吧?月圆之夜将近,不知那里,将是怎样的血火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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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惊澜军前沿营垒。
一百零三名“陷阵营”老兵与三十名“听风阁”好手,静静肃立在黑暗中。他们全身覆甲,面罩下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慕容婉与林惊澜并肩而立。陈芷兰站在稍后处,闭目感应着。
“东北五里,矿洞方向,有一个点……波动很剧烈,像是有东西要冲出来。”她低声说,“正西、东南、西南,各有一个点,相对平稳。正北……在核心堡寨正下方,最深,也最‘饥饿’。”
林惊澜望向海龙屯方向。夜幕下的山峦如同蹲伏的巨兽,核心堡寨的点点灯火,像是巨兽不怀好意的眼睛。
“明日,”他缓缓开口,“月升之时,慕容将军率主力,对第二重碉楼防线发起全面佯攻,声势要大,吸引守军注意。‘陷阵营’分作五队,每队由‘听风阁’好手带领,携带火药、毒烟、猛火油,潜入这五个点位附近。”
他目光扫过面前这些沉默的战士:“你们的任务,不是强攻,而是破坏。找到维持那鬼东西运转的关键——可能是阵眼、可能是符文、可能是祭坛——然后,毁掉它。若遇抵抗,格杀勿论。若遇无法理解之物,不可纠缠,立即撤退。”
“明白!”低沉而整齐的应答。
“陈姑娘随本王,亲赴正北核心点。”林惊澜最后道,“若那东西真被唤醒……便由我们来解决。”
慕容婉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抱拳:“末将遵命!定不负王爷重托!”
夜风吹过营垒,带着深秋的寒意,也带着山雨欲来的肃杀。
月,渐渐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