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府,地脉震颤未休。
陆擎苍猛地转身,浑身煞气如出鞘利刃,直刺向身后那道悄无声息的鬼影。
“你是谁?”他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萧无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她对那扑面而来的杀意恍若未觉,目光越过陆擎苍的肩膀,望向西北天际那道正在缓缓消散的裂口。
“我是谁,不重要。”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陆擎苍耳中,“重要的是,王爷,你信奉的神,好像输了。”
陆擎苍的瞳孔猛然收缩。
神?
他脑海中闪过那个灰袍人的身影,以及那枚诡异的“敕魔令”。
“你到底知道什么!”他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石地砖寸寸龟裂。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萧无月终于将视线收回,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古物。
陆擎苍心头狂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握住腰间刀柄的手,青筋毕露。
“我还知道,你的计划,是制造一场天大的灾难,再让你儿子如救世主般登场,收割民心,窃取信仰。”萧无月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满是冰冷的嘲弄。
“可惜啊,王爷。”她轻轻摇头,“有人在你之前,已经把棋盘掀了。”
“不可能!”陆擎苍断然喝道,“此等伟力,改天换地,非神魔不能为!是谁?是哪个隐世宗门,还是哪位沉睡的古神出手了?”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凡人的力量,在这等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如尘埃。
“神魔?”萧无月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王爷,你错了。恰恰相反。”
她的笑声收敛,眼神变得幽深,“不是神魔。是人。”
“是那些你视作猪狗,准备用来当做祭品的……人。”
人?
陆擎苍愣住了。他戎马一生,杀人盈野,从未觉得“人”这个字,有任何分量。
萧无月没有再解释。她只是抬起手,指向王府之外,那片被洪水肆虐过的土地。
“你自己去听吧。”
“去听听,那些本该在绝望中哭嚎,祈求你儿子去拯救的百姓,此刻……在喊着谁的名字。”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如同一缕青烟,凭空消散,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密室中回荡。
“你的路,不是走窄了。”
“是断了。”
陆擎苍僵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为一种死灰。
他缓缓抬起手,那枚一直被他贴身收藏的“敕魔令”,此刻竟变得滚烫,令牌表面那些诡异的符文疯狂闪烁,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哀嚎。
他能感觉到,令牌中蕴含的那股阴邪之力,正在被一种更加宏大、光明的力量排斥,压制。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密室,王府内的亲卫见他出来,纷纷跪倒,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陆擎苍没有理会他们。
他一步步走上王府最高的望楼,风雨早已停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
他运足目力,望向远方。
他看到了。
他看到无数渺小的人影,如同蚁群,遍布在疮痍满目的大地上。
他们没有哭嚎,没有哀求。
他们在挖沟渠,在筑堤坝,在清理淤泥,在重建家园。
军士在指挥,乡绅在出钱,武夫在出力,就连那些瘦弱的文士,也在搬运着石块。
他们神情疲惫,衣衫褴褛,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彩。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亲手扼住命运咽喉的……骄傲。
风中,隐隐传来他们的呼喊声。
那不是在喊“王爷”,也不是在喊“神仙”。
他们在喊着——
“天策侯!”
“神主!”
“我们……活下来了!”
噗——
陆擎苍喉头一甜,一口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洒满了身前的栏杆。
他脚下的王府,是他陆家三代经营的根基。
就在他心神失守,感觉自己三代基业被连根拔起的瞬间,那道清冷如月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怜悯,却更似最终的宣判:
“对了,王爷。你的棋子,那个承载你帝王梦的儿子,也死了。”
“本帝杀的。”
这最后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化作一道九天惊雷,在他神魂中轰然炸响!
噗——
陆擎苍喉头一甜,一口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洒满了身前的栏杆。
他脚下的王府,是他陆家三代经营的根基,可这一刻,他却感觉自己脚下,空无一物。
……
山谷临时搭建的指挥中枢内。
葛从安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面前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不再是代表危险的红色朱砂,而是一面面刚刚插上去的,代表着“新生”的微型蓝色令旗。
每一面令旗,都代表一个新筑的阵眼,一个正在恢复秩序的村落。
这些蓝色的令旗,从临江府开始,沿着被洪水撕开的伤口,向着西北方向,顽强地蔓延,如同一条正在愈合的巨龙。
“葛老,喝口水吧。您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王复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声音嘶哑,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不喝。”葛从安摆了摆手,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这……这是神迹啊。”
他不是在说那移山填海的伟力。
他是在说眼前这幅由无数凡人,共同描绘出的画卷。
“斥候回报,临江府周边三百里,所有还能动弹的人,几乎全被动员起来了。陈知府下了死命令,以工代赈,所有参与救灾的百姓,官府管三餐,灾后还分田!”王复激动地说道。
“好一个陈文彦,有魄力!”葛从安枯瘦的脸上露出一抹赞许,“神主这一步棋,算是彻底把他点活了。”
“是啊!”王复重重点头,“现在军民一心,那些风水师、武馆师傅们,都在一线带着民夫干活。咱们的人手,一下子多了百倍不止!”
葛从安缓缓直起身,目光投向沙盘中央,那个被重兵守护,标记为绝对禁区的红圈。
那里,是这一切奇迹的核心。
“神主……不,是那位萧姑娘,她情况如何?”他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忧虑。
以凡人之躯,承载山河之重。
这种代价,他想都不敢想。
王复脸上的兴奋褪去,换上了一抹凝重与敬畏。
“百草翁老先生已经赶过去了。他传回话,说……萧姑娘性命无碍,但……”
王复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但他说,萧姑娘的状态很奇特,像是……像是和这片大地,融为一体了。”
融为一体?
葛从安心头一跳,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再次看向沙盘,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山川河流,而是一张巨大无比,以天地为棋盘的棋局。
李闲落下了第一子,撬动了官府。
官府撬动了民心。
民心,则通过那位帝储,撬动了这片天地!
旧有的秩序在洪水中被洗刷,而新的秩序,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野蛮生长。
这才是真正的“天策”。
不是辅佐君王,而是……为这天地,另立天心!
……
萧倾歌静静地盘坐在那面功德大旗之下。
她没有睁眼,却“看”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的感知,顺着脚下的大地,蔓延出去。
她能“听”到千里之外,一个孩童因为找到半块干饼发出的欢呼。
她能“闻”到百里之外,泥土被翻开时,散发出的芬芳。
她能“触摸”到每一条被疏导的河流,感受到它们从狂怒到温顺的脉动。
她更能“感觉”到,无数道微弱却坚韧的意念,通过脚下这张无形的大网,源源不断地汇入她的神魂。
那是希望,是感激,是活下去的渴望。
这些力量,不再是负担,而是滋养。
百草翁献祭的功德,为她重塑了根基。而这万民愿力,则让她这棵新生的“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成长,与这片大地盘根错节,再也无法分割。
她终于明白,皇朝的龙气,并非来自那张冰冷的龙椅。
而是来自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每一个努力活着的人。
她的皇朝早已黄昏。
但她的人道,却在这片废墟之上,迎来了黎明。
忽然,在这片和谐的共鸣之中,她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刺耳的“噪音”。
那是一股充满了不甘、怨毒、疯狂的煞气。
它盘踞在东南方向,如同大地肌体上一颗正在溃烂流脓的毒疮。
萧倾歌的意识,瞬间聚焦于此。
镇南王府。
陆擎苍。
她的眼中,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畏惧。
只剩下一种平静。
她的心境化作了这片大地的意志。而那镇南王府,便是这片新生土地上,一株汲取生机、散播枯萎的绝命之草。
意志所向,便是天意所指,当予以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