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嘲弄的笑容,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陆云帆脸上那层完美的温和面具。
功德之力?
这四个字在灰袍法师的骇然失声中,化作一道惊雷,劈在陆云帆的心头。他可以不懂命格的玄奥,但他看得懂人心。
就在刚才,那些对他顶礼膜拜,高呼千岁的灾民,此刻脸上的狂热已经褪去。他们依旧跪着,却不再是朝向他,而是转向那座土丘,转向那面散发着柔和金光的大旗。
那目光里,不再是劫后余生对救星的崇拜,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本能的依赖。
如同迷途的羔羊,找到了真正的牧者。
“不可能……”灰袍法师的声音干涩而扭曲,“此地罪孽深重,怨气冲天,怎么可能凭空生出如此浩瀚的人道功德!李闲……那个疯子,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不是在问陆云帆,而是在质问这片颠覆了他所有算计的天地。
另一边山头,玄灵道人脸上的震惊,正迅速被一种更加炽烈的贪婪所取代。
“人道功德……这才是真正的‘天命’!比什么狗屁紫微帝格,比那残存的皇朝龙气,都要尊贵万倍的至宝!”他死死盯着那面旗,呼吸都变得粗重,“萧倾歌是坐标,李闲是源头……好!好一个隔空借法的李闲!好一个釜底抽薪!”
他猛地一甩拂尘,对身旁已经呆若木鸡的玄木道人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计划照旧!给我引爆符阵!”
玄木道人一个激灵,失声道:“师兄!现在?那可是功德金光,地煞触之即溃,我们……”
“蠢货!”玄灵道人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功德之力护得住人心,护得住那面旗,它护得住这整片大地吗?!它越是纯粹,与地煞的冲突就越是剧烈!我要的,就是这股冲突!”
“他李闲想当救世主,我就把这天,彻底捅个窟窿!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功德多,还是这艮虎山脉积攒了万年的地煞多!”
他话音未落。
艮虎山脉的深处,数十道早已埋设好的符箓,同时亮起幽暗的血光。
大地,在哀嚎。
不是震动,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脉动,仿佛地心深处有一头沉睡亿万年的巨兽,被强行唤醒,发出了第一声愤怒的咆哮。
轰隆——!
一道肉眼可见的黑色气柱,裹挟着足以污秽神魂的怨毒与暴虐,从山脉最深处的裂谷中冲天而起!那不是气,是液态化的地煞洪流,浓稠如墨,所过之处,山石草木瞬间枯萎、沙化。
这股力量,比之前天策侯炼宝引动的那一次,庞大十倍不止!
它没有目标,它只是纯粹的毁灭。
然而,当这股墨色洪流即将向四面八方扩散时,它遭遇了那片笼罩在营地上空的功德金光。
就像将烧红的烙铁,猛地按进了冰水之中。
滋啦——!
一声刺耳到让所有人都灵魂颤栗的巨响。
金光与黑煞,两种截然相反的极端力量,在半空中剧烈碰撞。没有爆炸,只有湮灭。
大片大片的黑煞在金光中消融,而金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
天空,被这恐怖的对冲撕裂了。
原本只是黄昏的天色,瞬间暗如午夜。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起,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军阵中数丈高的大纛,竟被拦腰折断!
“稳住阵脚!”周将军拔刀怒吼,真气灌注声音,试图压过这鬼哭神嚎般的风声。
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
咔嚓!
一道惨白色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苍穹,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毫无血色。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那不是雨。
雨水落在甲胄上,竟发出一阵阵“嗤嗤”的腐蚀声,冒起淡淡的黑烟。
雨水,被地煞污染了!
“结阵!开护体罡气!”
“救人!快把百姓往帐篷里带!”
之前还井然有序的军阵,瞬间陷入了一片混乱,士兵们尚能自保,但那些手无寸铁的灾民,暴露在煞雨之下,立刻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皮肤只是被雨水沾到,便如同被火烧过一般,迅速溃烂。
“世子!快退!”几名亲卫冲上前来,举起盾牌,试图护住陆云帆。
陆云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月白色的锦袍早已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被冰冷的煞雨打湿,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那张俊朗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从容的微笑,只剩下一种混杂着错愕与阴沉的苍白。
他的园林雅集,被人一脚踹翻了。
他的棋盘,被一股蛮不讲理的力量,掀到了天上。
“世子!”灰袍法师的声音尖锐无比,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玉盒,“走!此地已成绝域!地煞与功德对冲,引动了天象异变!再不走,我们都会被卷进去!”
他话音刚落,又一道地煞洪流从另一个方向爆发,如同一条黑色的怒龙,狠狠撞在了镇南军的防线上。
数以百计的士卒,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那股黑潮吞没,连人带甲,瞬间化为一滩脓血。
军阵,被撕开了!
“不……”陆云帆看着那个缺口,看着那些在他眼前被吞噬的,属于他父亲的精锐士卒,喃喃自语。
这和他设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他本该是这场戏唯一的救世主,在万民感恩戴德的目光中,优雅地为这出悲剧画上句点,然后悲悯地“拯救”那个可悲的女人,摘取胜利的果实。
可现在,戏台塌了,观众跑了,他自己却成了戏里最狼狈的小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溺水者,被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拍得晕头转向。
“完了……全完了……”山坳里,年轻的斥候已经瘫坐在地,看着远处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精神彻底崩溃。
韩蒙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吼道:“不想死就打起精神!这不是天灾!”
他死死盯着那两股爆发的地煞洪流,又看了一眼青玄宗所在的山头。
“是人祸!”
他猛地回头,望向那座在风雨飘摇中,几乎快要看不清的土丘。
那里,是风暴的真正中心。
土丘之上。
萧倾歌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怒海狂涛中即将解体的小船。
功德金光源源不断地涌入,却又在她体内,与那冲天而起的煞气洪流,进行着最直接的对抗。
她的身体,成了承载这股浩瀚力量的唯一管道。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无助的祭品,因为流经她身躯的,是万民的祈愿。
那啃噬骨髓的天道诅咒,是皇朝的宿命;那冲天而起的地煞,是窃国者的疯狂。
万民祈愿的功德之力,皇朝宿命的天道诅咒,以及外界那毁天灭地的地煞洪流——三股力量以她为中心剧烈纠缠,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背负的一切。
那面“秩序”大旗,在她的支撑下,成了这片末日景象中,唯一的光源,金光垂落,形成一个巨大的护罩,将下方的避难营地牢牢护住,抵御着煞雨的侵蚀。
可她能感觉到,李闲传递过来的功德之力,正在被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消耗着。
而地下的地煞,却仿佛无穷无尽。
她抬起头,雨水混着血水从她额前滑落,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到镇南军的阵线正在崩溃,看到青玄宗的山头上也燃起了混乱的火光,那些道士,显然也遭到了反噬。
所有人都被卷了进来。
这场为了争夺她而设下的棋局,最终演变成了一场谁也无法幸免的……陪葬。
她的唇边,那丝嘲弄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看着那些在金色护罩下,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却依旧能活着的百姓。
原来,这就是疯子所说的“秩序”。
不是靠皇权去施舍,不是靠刀兵去威慑,而是用自己的血肉,自己的灵魂,在这片吃人的世界上,撑起一片能让人活下去的天。
她握紧了旗杆。
手背上,青筋暴起。
“传我将令!”
军阵前,陆云帆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那声音不再温和,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与狠戾。
“所有将士,放弃外围,向营地收缩!以世子营为中心,结圆阵!不惜一切代价,守住灾民!”
周将军浑身一震,看向陆云帆。
那意味着,要放弃大半的军队,用他们的血肉去填补防线,只为保全中心区域和陆云帆本人的安全。
“世子,您的紫微命格需要万民信仰的拱卫,绝不能退!”灰袍法师尖叫道,“我们必须夺下那面旗,夺取功德核心,那才是您真正的根基!”
“闭嘴!”陆云帆猛地转头,眼中是骇人的血丝,“现在,是我说了算!”
他看着那片在风雨中摇曳,却始终不灭的金光,看着金光下那个倔强的身影。
“本世子精心布置的舞台,岂容尔等如此践踏!传令下去,本世子要让她亲眼看着,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