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蒙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他身边的斥候们,早已被眼前这诡异的僵局压得喘不过气。
一座小小的土丘,成了三个庞然大物角力的支点。
青玄宗的神权,天策府的王权,镇南王的兵权,三股力量在此交汇、对峙,形成了一种脆弱而恐怖的平衡。
谁都不敢先动。
谁都在等对方先倒下。
而那个支点,那个三天三夜如雕像般枯坐的女人,她的气息已经微弱到了极致,仿佛风中最后一星烛火。
韩蒙握紧了手中的望筒。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那烛火熄灭,还是继续燃烧。
王爷的计划,需要她油尽灯枯。
可不知为何,看着那道孤零零的身影,他心中竟生出一丝军人对袍泽的敬意。那不是袍泽,但那份死战不退的姿态,他只在最悍不畏死的百战老兵身上见过。
就在这时,钢铁长城般的军阵,忽然起了波澜。
不是骚动,而是一种更加肃穆的寂静。
沉重的脚步声停止了,巡弋的士卒立在了原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军阵的后方。如同被驯服的狼群,在恭迎它们的王。
一队身着黑色云纹软甲,气息远比普通士卒更加凝练的亲卫,分开人群。
一名青年,骑着一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异种战马,缓步而出。
他没有穿戴任何甲胄,只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玉具剑。他的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和,却又带着疏离。
他一出现,天地间那股焦躁、肃杀的气氛,似乎都被冲淡了些许。
仿佛他不是来这尸横遍野的灾祸之地,而是来参加一场春日的园林雅集。
“都尉,那是……”身旁的斥侯声音发颤。
“世子。”韩蒙吐出两个字,缓缓放下了望筒。
陆云帆。
镇南王陆擎苍的独子,那个被灰袍法师寄予厚望,承载着嫁接“紫微帝王命格”的棋盘主角。
他,终于登台了。
……
军阵之外的山头上,玄灵道人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去看那万军拱卫的排场,他的神念,如同一根最敏锐的探针,直直刺向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青年。
“师兄!”玄木道人也感应到了,脸色大变,“好强的命格之气!紫气东来,贵不可言……难道,他真是……”
“是纸糊的太阳。”
玄灵道人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贪婪。
他的神念看得分明。那股冲霄的紫气,华丽,尊贵,却缺少一种根基。它不像萧倾歌那道龙气,虽残破却源于天地正统。这股紫气,更像是一件华美的外袍,被人用无上秘法,强行披在了陆云帆的身上。
外袍之下,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命格。
“好大的手笔,好毒的算计。”玄灵道人一字一顿,声音冰冷,“他们不是要造一个帝王,他们……是要‘换’一个帝王!”
他瞬间想通了一切。
镇南王制造混乱,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他的儿子,在万众瞩目之下,如救世主般登场。
而登场之后呢?
玄灵道人的目光,越过千军万马,死死盯住了远方土丘上,那面“秩序”大旗,和旗下的萧倾歌。
答案,就在那里。
那才是这件“紫微”外袍,真正需要的核心——一道真正的,属于皇朝的龙气!
“师兄,那我们……”玄木道人急了。
“看着。”玄灵道人重新闭上眼,只是捏着拂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镇南王这盘棋,下得太大。主角已经登场,他要唱的,是压轴大戏。我们这些配角,若是此刻冲上去,只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不过,戏台既然搭好了,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可不是他陆擎苍一个人说了算的。”
……
陆云帆的马,停在了军阵的最前方。
他没有立刻望向那座土丘,而是翻身下马,动作优雅流畅。
一名将领立刻上前,单膝跪地:“末将参见世子!”
“周将军辛苦了。”陆云帆伸手,虚扶了一下,笑容温和,“父王命我前来,一是犒劳诸位将士,二是看看,我镇南域的子民们,是否都已安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方圆数百丈。
那些被军队庇护在营地中的灾民,闻言纷纷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期盼的目光,望向这个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年轻贵人。
“有劳世子挂念!所有灾民皆已妥善安置,衣食无忧!”周将军沉声回道。
“不够。”陆云帆摇了摇头。
他缓步走向那些灾民,身后的亲卫立刻隔开一道安全的距离。
他走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蹲下身,目光平视着那个因恐惧而脸色发白的孩子。
“小家伙,还怕吗?”他微笑着问。
孩子怯生生地躲进母亲怀里。
陆云帆也不介意,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从里面拿出一枚温润的玉佩,递给那个妇人。
“此乃‘安神玉’,让孩子贴身戴着,可保他夜里安眠,不受邪祟侵扰。”
妇人受宠若惊,抱着孩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陆云帆没有再看她,而是站起身,面向所有灾民,朗声道:“孤知道,大家受惊了。家园被毁,亲人离散,此乃人间至痛。”
“但请大家放心,父王的大军在此,孤也在此。”
“从今日起,所有人的衣食住行,皆由王府供给!所有逝者的身后事,皆由王府操办!所有毁坏的家园,待此间事了,王府会出资,帮大家重建!”
一番话,掷地有声。
没有虚无缥缈的讲法,没有遥不可及的秩序。
只有最实在的承诺。
轰!
人群彻底沸腾了。
“世子仁德!”
“王爷万岁!世子千岁!”
感激的呼喊声,汇聚成一股热浪,冲天而起。之前对青玄宗的感激,对“秩序”大旗的安心,在这一刻,被这最直接、最豪迈的承诺,彻底压倒。
阴影中,一名陪同在陆云帆身侧的灰袍法师,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他对着陆云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陆云帆的脸上,笑容依旧温和,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享受着万民的叩拜,如同呼吸般自然。
仿佛他生来,就该站在这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转过身,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那座孤零零的土丘。
他的视线,越过山石,越过狂风,精准地落在了旗杆下,那个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身影上。
“她……就是萧倾歌?”陆云帆轻声开口,像是在问身边的法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回禀世子,正是。”灰袍法师的声音,如同两条毒蛇在摩擦,“圣月皇朝的末代帝储。她体内的龙气,是世子您这件‘紫微星袍’,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块衬里。”
陆云帆的目光,在那道身影上停留了许久。
他看到她身体的每一次轻颤,看到她唇边干涸的血迹,看到她那份濒临崩溃的坚守。
他的眼中,没有怜悯,没有贪婪,只有一种欣赏艺术品般的审视。
“很美,不是吗?”他忽然笑了,“以残躯为祭,燃命火为光,守护一方秩序,这种悲壮,是最好的故事。”
灰袍法师桀桀一笑:“再好的故事,也需要一个结局,而世子您,就是为她书写结局的人。”
土丘之上。
在陆云帆目光投来的那一瞬间,萧倾歌的身体,猛地一颤。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并非来自天道诅咒,而是源于一种命格层面的天敌感应,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枯竭的意识,被这股刺骨的危机感强行唤醒了一丝。
她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了那个被万军拱卫,沐浴在万民欢呼中的身影。
是他!
那个要夺走她一切的人!
萧倾歌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那个温和,却又冰冷到极致的声音,顺着风,飘到了她的耳边。
“传令下去。”陆云帆对身旁的将领吩咐道。
“将王府秘制的‘九转续命丹’准备好。”
他看着远方的萧倾歌,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那位姑娘,为护我南境子民,心力交瘁,令人敬佩。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忠良之士,就此凋零。”
“待她倒下的那一刻,务必,要第一时间‘救’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