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闲像是没听见那句驱赶,更没看见老人眼底深处的麻木,反而咧嘴一笑,将那块碎银朝前推了推,几乎碰到了老人枯瘦的手指。
“老人家,别这么见外嘛。”他笑嘻嘻地说,声音清朗,在这死气沉沉的街口显得格外突兀,“我这人就这点爱好,听故事,给赏钱。你要是不说,我这钱花不出去,心里难受。”
老人浑浊的眼球动了动,视线从那块刺眼的银子上挪开,重新落回手中的木雕上,刻刀在木头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没什么故事,就是一座山,一个镇,一群等死的人。”他的声音嘶哑,没有半点波澜,“黄金城是骗人的,是说给外乡人听的陷阱。你们赶紧走,天黑了,山风会把你们的魂儿也吹跑的。”
“魂儿?”李闲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凑近了些,目光落在老人手中的木雕上,“老人家,你这鸟,刻的是什么名堂?看着翅膀挺大,怎么感觉飞不起来呢?”
那是一只雏鸟,轮廓已经成型,羽翼丰满,却低着头,蜷缩着身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仿佛被无形的笼子死死困住。
老人的手,猛地一顿。
刻刀的尖端,在雏鸟的背上留下了一道突兀的划痕。
他终于再次抬起头,这一次,那死寂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别样的情绪,像是一潭死水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了浑浊的涟漪。
“你……懂什么?”
“我不懂鸟,但我懂笼子。”李闲收起了脸上的嬉笑,神情变得有些玩味。他靠在歪脖子槐树的树干上,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老人的身体,看到了他身后那座灰白色的、死气沉沉的金脊山。
“有些笼子是铁打的,看得见,摸得着。有些笼子是风水做的,看不见,摸不着,但比铁笼子更要命。它不锁你的身,它锁你的运,你的神,你的气。”
李闲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点了点心口。
“人没了精气神,跟一具会走路的尸体,有什么区别?跟这只飞不起来的木头鸟,又有什么区别?”
方文山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他扯了扯李闲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公子,别说了,咱们还是……”
老人却像是没听到方文山的劝阻,他死死地盯着李闲,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恐惧、怀疑、还有一丝被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剧烈地翻涌。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握着刻刀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已经发白。
“一个来收账的生意人。”李闲淡淡地说道。
他的心念,早已如同无形的触须,顺着老人的目光,顺着他身上那股浓郁的死气,“舔”了上去。
刹那间,一股庞杂而绝望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画面,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味道”。
是矿洞深处不见天日的黑暗味道,是铁镐砸在岩石上,日复一日的枯燥味道,是汗水浸透衣衫,又被风干的酸涩味道,是希望被一点点磨灭,最终化为麻木的腐朽味道。
在这股庞杂的“味道”深处,李闲还“尝”到了一丝尖锐的、不甘的怨毒。
那怨毒,指向的不是这座山,不是这座镇,而是山顶那些高高在上的,穿着道袍的“仙长”。
李闲的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他收回目光,他没有直接陈述,而是身体前倾,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老人家,你们的祖辈,是不是挖到过一座‘金殿’?’
老人身体剧烈一颤。
李闲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他们告诉你们,那是龙脉,是泼天的富贵,对吗?可从那天起,你们的富贵就没了,人也没了。那不是塌方……’
他拖长了语调,像一把刀子缓缓刺入:‘那是封印。你们不是被诅咒了,你们是被……圈养了。’”
“数十万矿工,没有死。他们被活埋在了那座‘金殿’里,成了滋养某个东西的第一批养料。而你们这些镇上的人,就是他们的后代。你们不是被诅咒了,你们是被圈养了。”
李闲每说一句,老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当李闲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老人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手中的刻刀和木雕,“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滚滚而下。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压抑了百年,跨越了几代人的绝望和怨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魔鬼……他们是魔鬼……”老人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他们不是仙长……是吃人的魔鬼!”
周围,那些原本麻木的镇民,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起初,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只是被这边的争执所吸引。
“但当‘金殿’、‘塌方’、‘封印’这些词从李闲口中说出时,围拢过来的镇民并未立刻爆发出仇恨,反而像一群被惊扰的木偶,一些人茫然地抱着头,一些人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有什么被遗忘的剧痛正在脑海深处复苏。
他们空洞的眼神里先是泛起剧烈的痛苦和混乱,直到老人的哭喊声如同一道惊雷炸响,才将这痛苦转化为了清晰的、压抑了百年的怨毒与仇恨,一双双眼睛里的鬼火,是被血泪点燃的。”
李闲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心中那把锁了百年的地狱之门。
“黄金城……”老人哭了一阵,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指着金脊山的方向,声音凄厉,“对,有黄金城!就在那山顶上!那里亮着金光,一年四季都不灭!仙长们说,那是镇压山下恶鬼的仙家法阵……狗屁!那光,就是用我们祖祖辈辈的命点起来的!”
“我阿爷,就死在里面!我爹,想带着我们逃出去,走到镇口,就浑身发软,口吐黑血,三天就死了!我……我亲眼看着我儿子,身子骨一天天变弱,最后就像一截干柴,风一吹就散了……”
老人趴在地上,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我们逃不掉,我们身上有他们的烙印,只要还在这片地界,我们的精神气,就会源源不断地被那座山吸走……我们都是他们的……牲口!”
方文山站在一旁,早已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终于明白,这里比临江府的局面,要可怕百倍千倍。青玄宗在临江府,是窃取死人的怨气。而在这里,他们是直接从活人身上,榨取生命!
李闲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那张邪恶的蛛网舆图,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金脊山这个节点,比他想象的还要“肥美”。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块碎银,塞进老人的手里,又捡起那只雕了一半的木鸟,放在他的手边。
“带我去。”李闲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带我去能看到‘黄金城’的地方。”
老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挣扎,猛地抓住李闲的衣角,指甲因用力而发白,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嘶哑地咆哮:‘没用的!别去!你斗不过那些魔鬼的!山顶那吃人的金光,就是它们的嘴!我们上不去,你上去了,也只是多一具被吸干的尸骨!别去送死啊!’”
“我不是凡人。”李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是来讨债的,他们欠了你们几代人的命,欠了我一笔天大的功德。这笔账,今天该算算了。”
他看着老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只要告诉我,路怎么走。”
或许是李闲的笑容太过自信,或许是他刚才道破天机带来的震撼,老人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疯狂的、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所取代。
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尘土。
“好……我带你去!”他咬着牙说道,“就算死,我也要亲眼看着那些魔鬼,遭报应!”
老人不再多言,转身就朝着镇子深处的一条小路走去。他的脚步依旧蹒跚,但那佝偻的背影,却仿佛挺直了几分。
李闲冲着吓傻的方文山招了招手,跟了上去。
方文山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追上,声音颤抖:“公……公子,咱们真的要去?那可是……仙家禁地啊!”
“仙家?”李闲嗤笑一声,目光望向那座灰白色的山脉,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狂喜。
“方会计,记住了。”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
“他们用人命当矿石,用怨魂当金子。这种地方,可不是什么禁地……”
“这是青玄宗给小爷我,精心打造的一座……功德金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