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钱德贵那微弱而粗重的呼吸声,像一架破旧的风箱,艰难地拉扯着。
那条睁开的眼缝,仿佛一道深渊,瞬间吸走了在场所有人的魂。
钱云的身体僵了半秒,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他“噗通”一声扑到床边,泪水决堤而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爹!爹!你醒了!你看看我,我是阿云啊!”
床上的钱德贵,眼珠浑浊地转了转,似乎想聚焦,却终究无力。他的嘴唇翕动着,发不出半点声音,但那微弱的生命迹象,已是最好的证明。
钱峰和钱岩兄弟俩,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住的面具,从震惊到茫然,再到一丝无法抑制的恐惧。他们看着床上的父亲,又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始作俑者。
李闲却像个没事人,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看都不看钱家兄弟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反而像个犒赏功臣的大将军,大摇大摆地走到方文山跟前,带着夸张的笑意,重重一巴掌拍在他僵硬的后背上,震得方文山一个哆嗦,大声道:“我的账房先生,活干完了,准备点钱!”
“方先生,别愣着了。”李闲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催促小贩找钱,“活干完了,准备收账,五万两,一文不能少,验货收款,天经地义。”
“收……收账?”方文山结结巴巴,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这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所有人的头顶。
前一刻还是神仙手段,后一刻就成了市井买卖,这巨大的反差,让钱峰和钱岩兄弟俩刚升起的那点敬畏之心,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屈辱感所取代。
他……他真的只是为了钱?
“你……”钱岩气得发抖,却又不敢像之前那样破口大骂。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可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什么我?”李闲斜了他一眼,“嫌贵?早说啊。现在人也醒了,符也用了,想赖账,门儿都没有。”
他优哉游哉地走到那副盔甲前,伸出手指,在冰冷的铁片上轻轻弹了一下,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这东西,可还没解决呢。”他笑眯眯地看着钱家兄弟,“我只是暂时让你爹的魂,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里,可这屋里的正主儿,还在这儿站着呢。我这符,是‘请帖’,不是‘封条’。现在,是请他暂时安分点,别乱动。”
他顿了顿,享受着众人脸上那副想问又不敢问,憋得青紫交加的表情。
“等子时一过,阴气再盛,我这请帖效力弱了,这位将军的脾气……可就没现在这么好了。”
这话如同一道寒流,瞬间吹遍了整个房间。
钱德贵是醒了,可祸根还在!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倾听”的刘半仙,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雷电劈中。
在他那超越视觉的感知里,他“看”到李闲那三指点下,并非注入了什么生机,而是以一种蛮横无匹的姿态,直接在混乱的阴阳规则中,强行钉下了三根“定魂桩”!
这是在对天地秩序发号施令!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铜钱,那串被他盘了五十年的法器哗啦啦散了一地,如同他崩溃的心防。
他那张干枯的脸庞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他没有“看”向李闲,而是朝着李闲的方向,猛地弯下了腰,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深躬。
“老朽……老朽有眼无珠,冲撞了……冲撞了仙人!”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惊骇与颤栗。
“仙人”二字一出,满室皆惊。
王大师和清风道长更是浑身一哆嗦,他们听不懂什么煞气臣服,但他们看得懂刘半仙的态度,这位在临江府德高望重,连钱家都要奉为上宾的刘半仙,竟然对这个年轻骗子行此大礼?
这比钱德贵醒过来,还要让他们感到震撼。
李闲瞥了那刘半仙一眼,嘴角翘了翘,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喜欢这种感觉。
让懂的人,越懂越怕,让不懂的人,越看越迷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才是最好的保护色。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钱峰身上,伸出手,勾了勾手指。
“钱大少,别愣着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只是第一笔账。”
钱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死死捏着拳头,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他求助似的看向王大师和清风道长,却发现那两人早就低下了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
再看刘半仙,那副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给……我给!”钱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转头对身后的胡总管低吼,“去账房,取五万两银票来!快去!”
胡总管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这就对了嘛。”李闲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在夸奖一个听话的孩子。“和气生财。”
他转过身,重新审视着那副盔甲,眼神里多了一丝旁人看不懂的玩味。
他心念微动,将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那张贴在头盔上的“归乡”符上。
【叮!交互行为判定中……】
【目标:军魂煞(忠骨怨念集合体)】
【交互方式:规则锚定(符箓:归乡)】
【交互深度:浅层链接】
【判定成功!获得部分信息映射!】
一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和信息涌入李闲的脑海。
他仿佛看到了一座血染的孤城,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尸山血海中怒吼,“镇南军,死战不退!”;
他听到了帅帐内阴冷的诬陷,“林将军通敌,证据确凿!”;
他感受到了城破之时的滔天不甘,以及那横剑自刎前,望向故乡方向的无尽执念。
“我……不甘心……我要回家……”
就在李闲心神为之激荡之际,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将这些狂乱的碎片整理成了清晰的文字:
【叮!信息映射解析完毕。】
【姓名:林啸。】
【身份:圣月皇朝·武罡割据时代·镇南军陆元帅座下林将军。】
【死因:被监军诬陷通敌,困于妖山关,力战三日,城破,自刎。】
【执念:归乡!归乡!归乡!忠魂蒙冤,尸骨无还!】
【状态:怨念与军魂煞气深度捆绑,受“归乡”符箓规则牵引,暂时平息。】
原来叫林啸。
李闲心中了然。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风水问题,这是因果。
钱德贵贪图盔甲的价值,就等于主动背负上了林啸将军“归乡”的这段因果。
凡人之躯,如何背得起一位武罡境将军裹挟着一支军队的滔天怨念?不死才怪。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了结这段因果。
这,才是大功德。
很快,胡总管气喘吁吁地捧着一个木匣子跑了回来。
钱峰一把夺过,打开木匣,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他走到李闲面前,几乎是将匣子塞到他怀里,声音压抑着怒火:“五万两,你点点。”
“不用点,我信得过钱大少的信誉。”李闲笑呵呵地将匣子递给身后的方文山。
方文山手忙脚乱地接过来,那沉甸甸的重量,让他感觉像是在做梦。
“好了,第一笔账,两清了。”李闲拍了拍手,话锋一转,“现在,我们来谈谈第二笔生意。”
他指着那副盔甲。
“这位林将军,我得送他回家。”李闲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不是孤魂野鬼,是护国忠良。他的身后,还跟着数千镇北军的英魂。送,就要送得风风光光,明明白白。”
“你想怎么样?”钱峰警惕地问。
李闲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回到盔甲上,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悲悯的肃穆,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为他,办一场国葬。”
“什么?”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不是给你爹办,是给这位将军办。”李闲伸出三根手指,“三天后,我要你们钱家,以最高规格,为这副盔甲,举办一场盛大的出殡仪式。”
“我要全城最好的棺椁,用沉香木。我要三槐巷到城门口,沿路铺满白幡。我要全城的百姓都出来,为将军送行。”
他每说一句,钱家兄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这是要把钱家架在火上烤!为一个死人,一副盔甲,办这么大排场的丧事?传出去,整个临江府都会当他们钱家是疯子!
“还有,”李闲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三个“高手”,“你们三个,也别闲着。”
他指着王大师:“你,一身蛮力,去给我当幡童,举引魂幡。”
又指着清风道长:“你,不是爱念叨吗?去棺材前面当开路道长,给我从头念到尾。”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刘半仙身上,笑了笑:“老先生,你眼神不好,就不让你干重活了。出殡那天,你在队伍最后面,给我撒纸钱吧。”
这番安排,简直是诛心。
王大师那张横肉遍布的脸瞬间血气上涌,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拳头捏得嘎嘣作响,几乎要忍不住当场发作。
而一旁的清风道长则是面皮抽搐,他最重仪表风范,一想到自己要穿着道袍,在全城人面前像个小丑一样举着引魂幡,那张故作仙风道骨的脸就垮了下来,比哭还难看。
刘半仙却再次躬身,声音嘶哑却恭敬:“谨遵…仙人法旨。”
李闲没再理会他们,他走到床边,看着已经能勉强睁开眼的钱德贵,淡淡说道:“钱老爷子,你这条命,是我从将军手里抢回来的。五万两,是你买命的钱。”
“接下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你欠将军一个荣耀的归宿。这场丧事,办好了,你钱家功德无量,灾祸自消。办不好……”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威胁,让所有人心底发寒。
他转过身,留给众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方先生,我们走,三天后,我再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方文山抱着钱匣子,手脚发软地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至极的大梦。
直到李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屋里的死寂才被打破。
钱峰一拳砸在桌子上,满脸狰狞。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而床上的钱德贵,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清醒的、极致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盔甲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送……快送将军……回家……”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竟又昏死过去,只是这一次,脸上不再是死气,而是无尽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