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大亮。
三槐巷的日头,总比别处要吝啬几分,到了午时,也只是在巷口洒下一片明晃晃的光斑,照得“随缘堂”的破木板愈发寒酸。
方文山坐立不安。
他一会儿看看巷口的光,一会儿看看日头的影子,手心里的汗把那块用布包着的龙纹玉佩都浸得有些湿滑。
一个时辰前,他就把院子扫了三遍,桌子擦了五遍,连李闲那张躺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椅子,都被他用湿布抹得见了木头本色。
可李闲本人,却毫无“开门迎客”的自觉。
他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双腿搭着桌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眼睛半睁半闭,仿佛随时都能睡过去。
“公子,午时……快到了。”方文山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提醒。
“嗯。”李闲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连眼皮都懒得动。
“那德盛当的钱掌柜,真的会来吗?”方文山的声音里透着藏不住的忧虑,“咱们昨天那般羞辱他儿子,他……他会不会……”
“会不会叫上一帮打手,把咱们这小破堂给平了?”李闲接过了他的话,终于睁开眼,斜睨着他,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我说方兄,你这胆子是纸糊的?还是读书把脑子读成浆糊了?他要是敢来,正好,省得我明天再跑一趟德盛当收账。放心,天塌下来,我这张椅子还能顶一会儿。”
他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胸膛。
方文山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苦笑。
你倒是高,可你这身板,风一吹就倒,真来了人,顶得住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日头最正的时刻,悄然溜走。
巷口,空空如也,除了偶尔被风卷起的几片烂菜叶,连个鬼影都没有。
方文山的心,跟着那偏西的日头,一点点沉了下去。
完了。
人家根本没把公子的话当回事。这下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他正想劝李闲要不咱们先关门躲几天,李闲却忽然坐直了身子,把腿从桌上放了下来。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口,嘴角勾起一抹看戏的弧度,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来了。”
方文山精神一振,连忙望去,却见巷口依旧空荡,连个鬼影都没有。他脸上的希望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更深的失望和不解:“公子,哪有……”
“急什么。”李闲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水,慢悠悠地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热气,“让客人多走几步赎罪路,不应该么?”
他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巷子口的光影里。
不是钱掌柜,而是昨天那位少东家。
他换了一身衣服,却比昨天更加狼狈,发冠歪斜,衣袍上沾着泥点,脸上写满了奔波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焦急。
他身后没跟着那个叫阿福的仆人,孤身一人,像条丧家之犬。
“仙长!”
人未到,声先至。
那少东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前,因为跑得太急,一口气没喘上来,扶着桌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李闲没说话,只是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猴戏。
方文山想上前扶一把,却被李闲一个眼神制止了。
“仙……仙长……”少东家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嘶哑,“家父……家父他……来不了了!”
“哦?”李闲挑了挑眉,放下茶杯,“腿断了?还是觉得我这三槐巷的青石板,硌着他那金贵的脚了?”
“不是的!仙长您误会了!”少东家急得快要哭出来,“是……是我那些哥哥们!他们……他们把家里弄得一团糟!”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家里的丑事全抖了出来。
原来,这少东家名叫钱云,是钱德贵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昨夜回去,将李闲的话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几个主事的管家。
管家们信了七八分,可他那两位哥哥却压根不信。
“我大哥!他请半仙居的‘刘半仙’,在爹的床前摇铃铛,烧黄纸,说是要驱邪!”
“我二哥也不甘示弱,花重金请了城西‘神拳馆’的王大师,说爹是中了武道高手的暗劲,要用内力帮爹活血化瘀!”
钱云的声音里带着愤恨和无力,“他们哪里是想救爹!他们是想借着这个由头,争夺家里的掌柜大权!”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捏得死死的。
“还不止!府里的胡大总管,他……他更是直接从城外的青山本家,请来了一位道长!说是要开坛做法,镇压邪祟!”钱云的脸色彻底化为死灰,“青山本家一来,哪里还有我们兄弟说话的份!他们……他们是想趁着我爹昏迷,直接把德盛当给吞了!仙长,现在只有您能救我爹了!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现在我家里,简直就是个戏台子!”钱云越说越激动,“我大哥请来的半仙在那摇铃铛,满屋子纸钱灰呛得人睁不开眼!我二哥找来的武夫,非说我爹是中了暗劲,撸起袖子就要往我爹天灵盖上灌内力!”
李闲“噗”地一声,差点把嘴里的凉茶喷出来,他饶有兴致地问:“灌了没?你爹是不是当场就原地蹦起三尺高?”
“仙长您就别取笑我了!”钱云脸涨得通红,“被我死死拦住了!然后青山本家的大总管又请来个道士,说要开坛做法!我爹就那么躺着,像个木偶一样被他们摆来弄去!我跟他们说您才是真正的高人,让他们把人都赶走……结果他们指着我的鼻子骂,问我是不是被哪个江湖骗子灌了迷魂汤,想独吞家产!”
李闲听完,再也忍不住,靠着椅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钱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骗子?说得好!老子今天就当回骗子,去给你家这场大戏……当个压轴的名角儿!”
好一出豪门争产的大戏。
这德盛当,比他想象的还要热闹。
“所以,”李闲等他说完,才懒洋洋地开了口,“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去你家,跟那跳大神、武夫、道士打擂台?”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热气。
“仙长,我求您了!”钱云“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比昨天还要绝望,“只有您能救我爹!我……我给钱!五千两!一万两也行!只要您肯出手!”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更厚的银票,高高举过头顶。
李闲看都没看那银票一眼。
“钱?”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耳光抽在钱云脸上,“你觉得,我缺你那点黄白之物?”
他站起身,走到钱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昨天定的规矩,你忘了?”
钱云浑身一颤,面如死灰。
他记得清楚。
“他造的孽,得他自己来还。”
“这三槐巷的青石板,就是他的赎罪路,一步都不能少。”
这是规矩,是解开这死局唯一的钥匙。
可现在,这钥匙,断了。
“仙长……”钱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我爹他……他真的快不行了!今天早上,他已经开始不认人了……求您……求您破一次例吧!”
巷子里,一片死寂。
方文山看着跪在地上,彻底没了心气儿的少东家,心里也泛起一丝不忍。
李闲却只是低头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钱云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都快要熄灭。
“行吧。”
李闲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情不愿的松动。
钱云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不过……”李闲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欠揍的笑容,“我的规矩不能破,但可以变通一下。”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钱云面前晃了晃。
“既然你爹走不过来,那我就……走过去。”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钱云激动得语无伦次,就要磕头。
“别急着谢。”李闲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我这个人,懒。这三槐巷走到你家,路太远,我这两条腿金贵得很,走不动。”
钱云愣住了,一时没明白李闲的意思。
李闲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钱云看来,比恶鬼还可怕。
“回去,准备一顶八抬大轿。”
“轿子要宽敞,要软和,顶上要镶金,帘子要挂玉,我这人,不喜欢吵闹。”
他拍了拍钱云的肩膀,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吩咐下人去买一斤白菜。
“我,要坐着轿子,风风光光地去你家。让你那两个哥哥,还有那什么半仙、大师、道长,都好好看看。”
“看看是谁,才请得动我这尊‘大神’。”
钱云彻底傻了。
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李闲,脑子里一片空白。
八抬大轿?
一旁的方文山,已经不是麻木了,他是窒息了。
他觉得这位李闲公子,不是胆大包天,他根本就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怎么?”李闲看着呆若木鸡的钱云,眉毛一挑,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发出笃笃的声响,打破了巷子的寂静,“办不到?还是……不敢办?你要想清楚,我这一出场,压住的是你那两个哥哥,还有他们请来的牛鬼蛇神。这轿子抬的不是我,是你钱云的脸面,是你爹的命。你要是连这点魄力都没有,那现在就可以滚了。”
“不!办得到!办得到!”钱云一个激灵,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涌现出一股病态的亢奋。
他明白了。
这位仙长,根本不在乎钱,他要的是脸面,是排场,是要用一种最蛮横、最霸道的方式,压过府里所有的人!
这正合他意!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请来的,才是真神!
“仙长您等着!我……我这就回去准备!”
钱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顾不上身上的泥土,对着李闲重重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转身,发疯似的向巷外跑去。
巷子,再次恢复了安静。
李闲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方文山看着他,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
“公子……您……您这是图什么啊?”
李闲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咧嘴一笑。
“图个乐子。”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巷口,眼神深邃。
“顺便,也让这临江府的人都瞧瞧,我‘随缘堂’的生意,是怎么做的。”